《今天的天气》季子宋

5、第 5 章

　　风是天地间最不安分的魂灵，无影无形，却偏教万物显其形迹。

　　微风的天气，最是可人。它悄然而至，轻抚过面颊，如同恋人温柔的呼吸，带着几分痒意，却又倏忽远去。站在这样的风中，人不自觉便舒展了眉头。看那池面，原是镜也似的平，被风一逗，就起了细细的皱纹，阳光洒上去，碎成万千金鳞，闪闪烁烁，竟有些晃眼。岸边的垂柳更是风的好友，千条万缕的青丝，随风轻摆，袅袅婷婷，宛如少女的舞姿。

　　田野里的微风另有一番趣味。它掠过麦田，青黄的麦穗便微微颔首，荡起层层涟漪，由近及远，直至天际。农人立于田埂，但见碧浪翻涌，心知今年又是个好年景。菜畦里的韭叶细长，风过时齐齐偏向一侧，露出底下白嫩的茎来，不一会儿又弹回去，如此反复，不知疲倦。

　　若是行在山间，微风穿林渡涧，带起松涛阵阵。那声音起初极小，似有还无，细听却如远海潮音，一层推着一层，不绝于耳。林中的鸟儿也不安分，乘风滑翔，在空中划出几道优美的弧线，偶尔发出一两声清啼，竟被风送得老远。

　　大风便不同了。它来时先有征兆——天边云走得急了，树梢开始不安地摇晃，远处的旗帜猎猎作响。不过片刻功夫，风便到了跟前，呼啸着掠过原野，颇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这时的世界，顿时生动起来。道旁的杨树叶子翻飞，露出银白的背面，整棵树仿佛都在发光。晾衣绳上的衣物拼命挣扎，想要摆脱夹子的束缚。谁家忘了关的窗扉，在风中开合不定，砰砰作响。妇人急忙收拾院中杂物，孩童却兴奋地追着纸片奔跑，看它在空中打旋。

　　街上的行人，顶风时弯腰弓背，步履维艰，衣袂翻飞，头发凌乱；顺风时则不由得加快脚步，几乎要小跑起来。姑娘们忙用手压住裙摆，脸上飞起红云。老先生按着头上的帽子，口中喃喃抱怨，眼里却藏着几分顽皮的笑意。

　　我最爱看大风中的湖海。岸边白浪翻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撞击着礁石，溅起丈许高的浪花。水面不再是平的，而是涌起无数丘陵谷壑，瞬息万变。远处帆船被风吹得倾斜，几乎贴到水面，却又顽强地调整过来，继续破浪前行。这时的水天之间，充满了一种豪迈的气概，教人看了胸中块垒全消。

　　至于狂风，那就真是天地变色了。它尚未到来，先有乌云压境，天地昏沉，万物肃静，连鸟儿都噤了声。忽然间，一声尖啸自远而近，紧接着飞沙走石，世界陷入混沌。

　　狂风中的树，再无平日的优雅，而是疯狂地摇摆，枝条乱舞，仿佛痛苦挣扎的人。有些纤细的树木，竟被吹得弯成弓形，几乎贴地，令人担心它们下一刻就要折断。树叶早已不是一片片地落，而是成团成团地被卷走，在空中打着旋，不知飘向何方。

　　瓦片从屋顶掀落，摔在地上，碎裂声被风声吞没。晾晒的衣物早不知去向，或许正挂在某处篱笆上，或许已经飘过几个村庄。鸡鸭惊慌地寻找躲避处，连狗都夹起尾巴，躲进窝里不敢出声。

　　若是在城中，狂风更是显出它的威力。高楼之间形成风道，风速倍增，吹得行人站立不稳。广告牌摇晃作响，令人心惊胆战。纸屑、塑料袋等杂物在空中飞舞，有时甚至能看到一顶帽子或一把雨伞，翻滚着越过屋顶，消失在天际。

　　记得某年深秋，我曾在野外遭遇狂风。但见黄叶漫天，如同群蝶乱舞，又似惊鸟四散。风声中夹杂着树枝断裂的脆响，以及远处不知何物的碰撞声。我勉强站稳，感受着风的力量扑面而来，几乎不能呼吸。那一刻，方才明白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

　　然而风终有止息的时候。狂风过后，世界一片狼藉——断枝残叶遍地，杂物散落各处，甚至有些年久失修的建筑坍了一角。但阳光很快重新普照，人们从屋中走出，开始收拾整理。孩子们最是开心，在倒伏的树木间追逐嬉戏，将这当作新的游乐场。

　　风虽厉害，却也从不出于恶意。它吹散雾霾，涤荡尘埃，使空气清新；它传授花粉，播撒种子，助生命繁衍；它推动帆船，转动风车，为人类所用。即便有时造成损害，也非本心如此。

　　微风、大风、狂风，不过是风的不同面目。如同人的心情，有时和煦，有时激昂，有时暴怒。风过处，万物显形——柔弱的东倒西歪，坚韧的虽弯不折，根基深厚的岿然不动。风是一块试金石，试出万物的本质。

　　坐在窗前，听风敲窗棂，忽觉人生在世，亦如风中之物。顺境时莫张狂，逆境时莫气馁，须知风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唯有保持本心，方能在这无常的世界里，守住自己的位置。

　　风又起了，这次不知是微是狂。且由它去罢，横竖风终有停歇的时候，而天地长存，万物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