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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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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下醒酒药,瞿砚终于缓了过来。
只是刚刚脑子里浮现的场景——让瞿砚的头疼愈演愈烈。
回忆,记忆中沈屿寂的那张脸和现在没什么区别。
瞿砚想,或者是他没仔细看。
回想起——“瞿砚,你是个疯子。”
瞿砚自嘲地笑了笑,疯子,艺术家都是疯子。
沈屿寂一般不开口,一开口还不得了,净说一些让人想不开的话。
瞿砚很忙,不是在赶飞机就是在举办艺术展,再者就是参加宴会。
全国各地,在哪里都不会久留。除了策划艺术展,拉投资,瞿砚的脑子里很长时间没有过其他的想法了。
现在突然来这么一遭,那些似乎是被他刻意堆进记忆深处的事,被酒精冲刷,竟显现出了“一角”。
只是其中“一角”,足以让瞿砚溃不成军。
沈屿寂正在查看机构负责人给他发来的通知,却不小心点进了相册。
沈屿寂不爱拍照,他的相册除了那些文物,就是瞿砚。
这张是瞿砚24岁生日的照片。
这张是瞿砚27岁生日的照片。
这张是——是沈屿寂在网上看到的,顺手就保存了下来。
当时——
那天晚上瞿砚拿着策划方案来找他,然后激情澎湃的演说了他的想法。
沈屿寂是无法接受的。
他的眼泪落到纸上,晕染了笔墨。
第二天,沈屿寂出门的时候没看见瞿砚,他依旧和以往一样按部就班。
修复室内,时间仿佛凝固在恒温恒湿的空气中。
沈屿寂俯身于工作台,指尖捏着特制的竹镊,正将一片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填补进经卷的虫蛀孔洞。
这页《妙法莲华经》卷五残片,在紫外灯下显露出不同寻常的痕迹——几处墨迹边缘晕染着极淡的褐斑,像干涸的血泪。
他屏住呼吸,用最小号的羊毫笔尖蘸取特制浆糊,精确地点在破损边缘。显微镜下的世界被无限放大,纸张纤维的肌理、墨粒的沉淀、甚至千年尘埃的微粒都清晰可见。
就在他加固一处卷边时,灯光下,一行被前代修复者巧妙覆盖的小字,在纤维的微妙起伏中显露出端倪:“……甘露二年三月初七,神策左军哗变,诛……”
沈屿寂的心脏猛地一缩。
甘露之变!唐代那场震惊朝野的宦官屠戮朝臣的血案。正史记载语焉不详,而这几行被刻意遮掩的批注,笔锋凌厉,带着刻骨的恨意,极可能是亲历者或知情者冒死留下的证言。
指尖下的纸张仿佛瞬间有了温度,承载着千年前的惊惧与愤怒。
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这是穿透时光迷雾,亲手触摸历史真相的战栗感。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页残片置于特制的无酸衬纸上,如同捧起一个沉睡千年的、仍在微弱搏动的秘密心脏。这份在极致寂静中与历史真相相遇的狂喜,是他坚守这份清贫、耗费无数心血的至高回报。
然而,这份喜悦还未及沉淀,瞿砚的声音便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他惯有的、充满煽动性的语调:“……我们需要历史的对照,那些古代的枷锁、刑具、刑罚图录,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证明身体从来都是权力斗争的场域!把它们拿出来,和当代艺术家的行为并置,那种冲击力……”
沈屿寂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一滴微小的浆糊险些滴落在珍贵的墨迹旁。他立刻稳住心神,凝神静气不再去想其他的,但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
“肉身祭坛”——瞿砚的新项目名称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他此刻的狂喜之中。
他几乎能想象出瞿砚会如何“利用”他手中这页浸透血泪的证言——将其作为“古代政治酷刑”的冰冷注脚,与那些在聚光灯下自残、挑战生理极限的“行为艺术”并置,制造出惊世骇俗的“震撼效果”。
历史真实的沉重与苦难,将被解构成一场满足猎奇心理的视觉奇观。粗暴的挪用,轻佻的消费。
沈屿寂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仿佛自己呕心沥血守护的圣物,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向亵渎的深渊。
晚餐时分,水晶吊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长餐桌上,银质餐具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瞿砚兴致勃勃地切割着牛排,谈论着即将在纽约举办的“肉身祭坛”全球巡展首站。
“——MoMA的策展人非常看好,认为这将重新定义行为艺术的边界。阿寂,你想象一下,当那些挑战极限的身体表演,与从你这里借调的那些古代刑具图录、还有那些记载着真实酷刑的文献并置在同一个空间……”
他挥舞着餐刀,眼中闪烁着沈屿寂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感到刺目的野心光芒。
沈屿寂握着叉子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盘中的食物失去了滋味,他看着瞿砚眉飞色舞的脸,那张曾让他心动不已的面孔,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光芒依旧,却不再温暖,反而像探照灯般刺眼,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灼热,仿佛要将一切阻碍他“成功”的事物都焚烧殆尽,包括历史的尊严,包括……他们之间残存的情谊。
“瞿砚。”
沈屿寂打断他,声音低沉而疲惫,“那些文献……尤其是新发现的那页关于甘露之变的残卷,极其脆弱,经不起长途运输和频繁展示。而且,它们的意义……”
还没等沈屿寂说完,瞿砚就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意义?”
瞿砚挑眉,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说服者的姿态,“阿寂,它们的意义就在于被看见,被讨论,锁在库房里,它们只是死物。在我的展览里,它们将成为点燃全球讨论的火种,这是对历史最大的尊重!”
又是这套说辞。
沈屿寂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看着瞿砚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自信,那份将一切都纳入“成功”版图的笃定,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将瞿砚,也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吸向不可知的深渊。
他沉默地放下叉子,餐巾轻轻擦拭嘴角。
“我吃饱了。修复室还有工作。”
他起身离开餐厅,留下瞿砚略带错愕的表情。
瞿砚的助理第二天送来了“肉身祭坛”纽约站的部分展品清单和宣传方案初稿,需要沈屿寂所在的机构确认出借文物细节。
沈屿寂翻开厚重的文件夹,目光落在“核心展区:权力规训的历史回响”一栏。他的呼吸瞬间停滞——那页刚刚揭示甘露之变秘辛的经卷残片,赫然在列!
旁边还标注着极具煽动性的展示构想:“投射放大影像于表演者裸露背部,同步播放受刑者惨叫音频(拟)”。
纸张在沈屿寂手中发出轻微的颤抖。
他仿佛看到那承载着千年血泪与真相的脆弱纸页,被粗暴地置于聚光灯和音响的轰炸之下,成为一场荒诞“艺术”表演的背景板。
瞿砚的“利用”,比他想象的更加赤裸和残忍。
这不是对话,是亵渎,是谋杀历史的尊严。
他抓起电话,指尖冰冷地按下瞿砚的号码。漫长的等待音后,瞿砚带着会议背景杂音的声音传来:“阿寂,正好,清单看到了吧?那页新发现的残卷是重中之重,效果绝对震撼……”
“我不同意。”沈屿寂的声音斩钉截铁,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任何关于那页残卷的出借和展示方式,我都不会签字,它太脆弱,更不该被那样使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瞿砚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压抑的烦躁:“沈屿寂,这是机构的决定,是项目需要!你的职责是确保文物安全送达,不是质疑展览的艺术理念!风险评估我们会做,保护措施会到位。”
“艺术理念?”
沈屿寂几乎要冷笑出声,“用千年的苦难为噱头,配合一场自残的表演?瞿砚,这不是艺术,这是对历史的施暴,对逝者的侮辱。我不会让我的工作成果,成为你这场……这场闹剧的帮凶。”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字字清晰。
“闹剧?!”瞿砚的声音陡然拔高,背景杂音瞬间消失,显然他离开了会议室,“沈屿寂,你永远都是这样,固步自封,冥顽不灵!你守着那些故纸堆,把自己活成一个活化石!你根本不懂这个时代需要什么,你只会用你那套迂腐的道德观来绑架我!” 愤怒的指控如同冰雹砸来。
沈屿寂闭上眼,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绑架?迂腐?原来在他眼中,自己的坚守与敬畏,早已成了阻碍他前进的绊脚石。他仿佛看到两人之间那条无形的纽带,在瞿砚的怒吼声中,彻底崩断。
“道不同,不相为谋。”沈屿寂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冻结,“那页经卷,我不会签字。至于其他的,你好自为之。”
他挂断电话,将那份刺眼的宣传方案合上,推得远远的。然后,他起身走向修复室,那里有他熟悉的寂静,有等待他守护的、沉默的历史真相。
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关闭,将瞿砚那个喧嚣、灼热、令他感到窒息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灯光下,他重新戴上手套,拿起工具,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经卷,那沉甸甸的真实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肉身祭坛”项目最终还是没有举办,一方面是沈屿寂这边咬死不签字,没有那些道具这场艺术展就失去了它的灵魂。
瞿砚也没因为这个事情再来找沈屿寂,也不经常回家,回到那个旧公寓。
沈屿寂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每次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都会想起曾经那么相爱的他们。
也就是靠着那“曾经的爱”支撑着沈屿寂一次又一次,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瞿砚做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