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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05 ...

  •   黑暗中,那声压抑不住的哽咽,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时宴清紧绷的神经。

      他几乎是瞬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落地灯,灯罩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完全顾不得,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蜷缩在沙发里、肩膀微微颤抖的身影上。

      “胡蝶?”他的声音绷得极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不确定,下意识地就向她靠近一步。

      “别过来!”

      她的声音从膝盖间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剧烈的颤抖,却有着异常清晰的拒绝。

      时宴清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骨节在昏暗光线下泛出用力的白色。他看着她,心脏被那哭声拧绞得阵阵发疼,却不敢再贸然上前。

      胡蝶没有抬头,依旧将脸深埋着,仿佛那样就能藏起所有的狼狈和失控。可压抑了七年的委屈、心酸、还有被他那一句“没有我的这七年……你是不是,真的过得更好?”勾起的万千复杂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轻颤,和偶尔泄露出的、极力压制却失败的细微抽气声。这种沉默的崩溃,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

      时宴清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罚站的雕像,手脚冰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安慰。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看着她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当年的混账,留下的是一道多么深、多么久的伤疤。而他这七年的痛苦,与之相比,或许真的只是一种自我惩罚式的赎罪,甚至不配得到她的垂怜。

      时间在寂静的哭泣和无声的注视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那细微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胡蝶慢慢地抬起头。

      窗外流转的霓虹灯光掠过她的脸,照见湿润的睫毛和通红的眼眶,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惊慌和愤怒,而是一种哭过之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用手背胡乱擦了一下脸颊,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声音因为刚刚哭过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过得很好。”

      她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说服他,也像是要说服自己。

      “在德国的实验室,很累,但很充实。导师很严格,但我学到了很多。后来去了瑞士,项目很难,也遇到过瓶颈,但都熬过来了。”她语速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做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汇报,“我拿到了学位,发表了论文,有了自己的研究团队。今天站在这里……是我凭自己努力得来的。”

      她终于缓缓转动视线,看向黑暗中那个模糊的高大轮廓,眼神静得像一潭深水。

      “所以,时宴清,”她轻轻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你看,没有你,我确实过得很好。”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入了时宴清的心脏最深处。

      他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瞬间苍白得可怕。胸腔里涌起一股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剧痛。

      他宁愿她骂他,打他,恨他,也不愿听到她用这样平静无波的语气,陈述这个事实。

      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绝望。

      “……是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那……很好。”

      除了这两个字,他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苦,在她说出“过得很好”时,都变成了一个荒唐而可笑的笑话。

      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冗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

      就在时宴清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被这沉默和绝望彻底冻结时,胡蝶却忽然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点飘忽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茫然。

      “只是……”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只是有时候,在实验室待到很晚,一个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看到天上很亮的星星的时候……”

      她微微偏过头,再次看向窗外那片被霓虹灯映照得有些失真的夜空,声音轻得像梦呓。

      “……会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好。”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时宴清心中那片厚重的、绝望的冰层。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她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脆弱,刚刚哭过的眼眶还红着,眼神却有些放空,仿佛沉浸在某段遥远的回忆里。

      那不是一个“过得很好”的人会有的眼神。

      那里面盛着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深藏的孤独。

      这一刻,时宴清忽然明白了。

      她过得很好,是真的。

      但那份“很好”里面,或许也掺杂着一些无法与人言说的、深夜仰望星空时的怅惘。那份怅惘或许与他无关,只是成长必经的孤独。但……或许,也与他有那么一丝微小的、不足为道的关联。

      这个认知,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轻微,却足以让那潭绝望的死水,重新泛起一丝微澜。

      他不敢出声,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惊扰了这一刻她无意间流露的脆弱,生怕这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再次熄灭。

      胡蝶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她猛地收回目光,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迅速重建的戒备。她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疏离,甚至更冷了一些:

      “十分钟到了。”

      她走到门边,按下开关。

      “啪嗒。”

      顶灯骤然大亮,刺眼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所有昏暗和暧昧,也清晰地照出了两人脸上的所有痕迹——她的眼圈红肿,他的脸色苍白,眼底布满红血丝。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两人都不适地眯了一下眼。

      气氛重新变得僵硬而清晰。

      “你该走了。”胡蝶拉开房门,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姿态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时宴清看着她,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今晚已经够了。或者说,已经太多了。

      他不能再逼她。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经过她身边时,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湿润的眼睫上,喉结滚动,最终只是低声道:

      “好好休息。”

      然后,他迈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胡蝶在他身后,毫不犹豫地、迅速地关上了门。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像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号。

      她背靠着门板,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缓缓滑坐在地毯上。

      门外,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内,一片死寂。

      只有她尚未完全平息的、细微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抬起手,看着指尖。

      刚才……她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关于星星的那句话。

      她烦躁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膝盖上。

      乱了。

      全都乱了。

      第二天清晨,胡蝶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镜子里的人,即使化了淡妆,也难掩眼底的疲惫和细微的红血丝。她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清醒、更冷静一些。

      今天还有一场重要的分组研讨会,她不能失态。

      拿起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新信息。那个昨晚搅乱她一池心水的人,并没有再来打扰。

      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落。

      她甩甩头,摒除杂念,拿起会议资料和房卡,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脚步却在一瞬间顿住。

      房间门口的地毯上,安静地放着一个精致的牛皮纸袋。袋子上没有任何标识。

      她心脏莫名一跳,迟疑了一下,还是弯腰捡了起来。

      袋子不重。她打开,里面是一个保温杯,杯身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熟悉又陌生的、力透纸背的凌厉字迹:

      【温蜂蜜水,解乏。】

      落款只有一个字:【时。】

      保温杯旁边,还有一个崭新的、印着论坛logo的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地夹着一沓材料。她抽出来一看,竟然是今天下午那场她原本有些头疼的、关于纳米材料技术壁垒的跨界研讨会的详细背景资料和核心参会人员的深度分析报告。

      这份资料之详尽、角度之刁钻、分析之透彻,远超论坛官方提供的简单介绍,显然是花了极大心思和专业人脉才能整理出来的。

      便利贴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下午的会,或许用得上。仅供参考。】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试图邀功或打扰,只是在她可能需要的地方,安静地、恰到好处地递上了她可能需要的东西。

      像一场无声的、细致的春雨,悄然浸润,却不留痕迹。

      胡蝶拿着那个牛皮纸袋,站在房间门口,看着那龙飞凤舞的一个“时”字,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蜂蜜水的温度透过保温杯壁,暖暖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那份资料的专业和用心,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他……

      她沉默地站了很久,最终,还是将保温杯和资料都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分组研讨会进展顺利。胡蝶努力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术讨论中,暂时将那些纷乱的心绪压了下去。

      中午的自助午餐会,她刻意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只想快速吃完离开。

      然而,刚坐下没多久,对面就落下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呼吸微微一滞。

      时宴清端着餐盘,自然而然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深蓝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颗,比起昨日的冷峻强势,多了几分随和,但眼底那抹深沉和专注,却丝毫未变。

      他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的回应,坐下后便自顾自地拿起刀叉,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恰好找不到其他位置。

      “资料看了吗?”他切着盘子里的牛排,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并没有看她。

      胡蝶握着叉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看了。”她回答,声音尽量平淡,“谢谢。很详尽。”

      “嗯。”他应了一声,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延伸,也没有趁机邀功或套近乎,只是转而聊起了上午另一场报告会的技术要点,观点犀利,见解独到。

      他的语气专业而冷静,完全像是在进行一场纯粹的学术交流。

      这反而让胡蝶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她不得不承认,在工作层面,他的能力和视野依旧是顶尖的。两人就几个技术难点讨论了几句,气氛甚至显得有些……正常。

      然而,这种“正常”底下,却涌动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暗流。

      他偶尔投来的目光,依旧带着难以忽视的专注和探究,虽然克制,却依旧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午餐会临近结束,时宴清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开口道:

      “下午的跨界研讨会,德方的海因里希教授也会出席。他对你去年那篇关于自修复涂层的论文很感兴趣。会前或许可以简单聊几句,他实验室的测试平台对你目前的研究应该很有帮助。”

      海因里希教授是行业内的泰斗,以难以接近著称。能与他搭上线,对任何科研工作者来说都是极好的机会。

      胡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向时宴清。

      他正端起水杯喝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提供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信息。

      但她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信息”。这背后必然有他的牵线搭桥。

      她张了张嘴,那句“谢谢”在舌尖滚了滚,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这种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的“帮助”。

      时宴清放下水杯,目光终于正式地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

      “胡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公是公,私是私。你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些资源给你,只是因为值得,与我个人……无关。”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几不可查的自嘲:“你不必有压力,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说完,他站起身,拿起餐盘。

      “下午会场见。”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纠缠。

      胡蝶独自坐在原地,看着面前几乎没动多少的午餐,心情却比刚才更加纷乱复杂。

      他精准地拿捏着她的心理。示好,却不邀功;帮助,却划清公私的界限;步步靠近,却又保持着她暂时能够接受的、看似安全的距离。

      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温柔而无形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落下。

      而她,明明看得清楚,却似乎……找不到挣脱的方向。

      下午的跨界研讨会,果然看到了德高望重的海因里希教授。而更让胡蝶意外的是,会议开始前,海因里希教授竟然真的主动朝她走了过来,并且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Dr. Hu?我很欣赏你去年的那篇论文,关于界面应力的那部分处理得非常巧妙……”老先生语速不快,但眼神锐利,显然是真的仔细读过她的工作。

      短暂的交流高效而愉快。最后,海因里希教授甚至主动递给了她一张私人名片:“下个月我的团队会开放一批合作访问学者的名额,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让……”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不远处正与其他学者交谈的时宴清,笑了笑,“……可以让宴清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你,具体细节你可以直接和我的助理沟通。”

      一切水到渠成,自然得不着痕迹。

      胡蝶握着那张分量不轻的名片,心情复杂地看向时宴清的方向。

      他正与人交谈,侧脸线条冷峻,神情专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

      但她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研讨会进行到一半,自由讨论环节。关于某个技术路线的争议颇大,几位资深学者争论不休。

      胡蝶原本并不打算发言,她资历尚浅,在这种场合更适合倾听。

      然而,当时宴清被问及看法,他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后,却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她所在的方向,语气自然地说道:“关于这个问题,我记得苏黎世联邦理工的胡蝶博士近期似乎有一些新的模拟数据,或许可以提供不同的视角?”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胡蝶猝不及防,心脏猛地一跳。她看向时宴清,他正看着她,眼神里是纯粹的鼓励和信任,没有丝毫别的意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的慌乱。好在专业素养过硬,她迅速整理思路,站起身,清晰而冷静地阐述了自己的研究和模拟结果。

      她的数据新颖,逻辑严密,顿时让激烈的争论有了新的思考方向。几位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学者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海因里希教授更是赞赏地点了点头。

      发言结束,她坐下时,手心微微出汗。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精准托举到合适位置的感觉。

      她再次看向时宴清。

      他正微微侧头听着旁边一位学者的低语,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胡蝶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在用他的方式,将她推向更广阔的舞台,让她被更多人看到。

      会议结束,人群逐渐散去。

      胡蝶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时宴清走了过来。

      “表现很好。”他看着她,语气是纯粹的赞赏,目光清正,没有任何逾越,“海因里希教授很少当面夸人。”

      “谢谢。”胡蝶低声道,这次没有再回避他的目光,“也谢谢你……刚才的推荐。”

      “举手之劳。”他淡淡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子,递到她面前。

      “这个,”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公事,“物归原主。”

      胡蝶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心跳骤然失序。

      她几乎不用打开,就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她僵硬地没有去接。

      时宴清也没有强求,只是将盒子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桌面上。

      “当年……你留在毕业晚会礼物里的那条项链。”他看着她,眼神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捡到了。保存了很久。”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现在,该还给你了。”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让她无法负荷,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胡蝶独自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桌面上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视线。

      过了许久,她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打开了盒盖。

      银色的小飞船项链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流淌着冰冷而璀璨的光泽。岁月似乎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如七年前她精心挑选时那般崭新、闪耀。

      旁边,还躺着一颗小小的、被透明保护膜精心封装起来的许愿星。那颗星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甚至有点细微的磨损,但那个小小的、墨水晕开的蝴蝶图案,却依旧清晰可见。

      胡蝶的指尖悬在半空,久久无法落下。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满满地堵着,酸涩,胀痛,还有一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巨大的茫然。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将那些她以为早已被丢弃、被焚毁的过去,重新捧到她的面前。

      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沉默的忏悔。

      又像是在固执地,一点点地,试图缝合那些被时光撕碎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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