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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将与帅 ...

  •   学校的图书馆珍藏室,常年弥漫着旧纸张与微尘混合的沉静气息,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温和而黯淡,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然而,这份沉静近日却被一场无声的战争打破。

      战争的核心,是书架最高层那本皮质封面已然斑驳、书脊烫金字迹模糊的孤本——《区域经济结构变迁考据》。整个城市可能仅此一册,且不得外借。

      沈清殊先发现它。他需要它来完成那篇关乎奖学金评选的论文。他搬来梯子,指尖刚触碰到粗糙的书皮,另一只修长的手几乎同时按在了书脊的另一端。

      他越过书架也知道是谁。那若有似无的、雪松般冷冽的预分化气息,已经宣告了来者的身份。

      “总有个先来后到吧,顾同学。”沈清殊没松手,声音压得低,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古老灵魂。

      顾衍站在另一侧梯子上,站得略高,低头看他,唇角勾着惯有的那点倨傲弧度:“图书馆的规矩,谁先拿到借阅卡,谁先阅览。沈同学,你的卡呢?”他两指间夹着的,正是那本孤本的专用阅览卡,显然是从管理员那里先一步得手。

      沈清殊眯了眯眼。他慢慢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管理员林先生今天轮休,”他语气平淡,“代班的陈老师似乎不太清楚,喜欢坐靠窗位置看推理小说的学生,更容易拿到卡。”

      顾衍脸上的笑意淡了点。他昨天确实“偶遇”陈老师,并“恰好”讨论了一下最新的侦探小说。他没想到沈清殊连这都摸清了。

      第一回合,平手。

      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占座”战争拉开序幕。

      每天开馆前十分钟,珍藏室门口必会出现他们的身影。没有对话,眼神在空中交锋一瞬,便各自移开,门开的刹那,几乎是同时迈步,走向那个固定的书架。

      沈清殊试过提前半小时来堵管理员,却发现顾衍已经靠着墙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一杯自然地递给刚到的管理员:“早,林先生,顺便给您带了一杯。”——他不知从哪打听到了管理员今天的早班。

      顾衍试过让学生会干事以“整理书目”为由提前进入,结果沈清殊抱着一摞“待归还的珍藏室书籍”(不知他何时借出的),就站在门口,冷静地对干事说:“按规定,整理期间如有读者归还此类书籍,需当场核对入库。我和你一起进去。”

      他们像两个最顶尖的间谍,千方百计地获取对方的情报,预判对方的行动,然后加以拦截或破坏。

      那本孤本大部分时间被无奈地“共享”了。上午归顾衍,下午归沈清殊,界限分明得像楚河汉界。他们各自占据阅览室长桌的对角,泾渭分明。

      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两种同样专注、同样尖锐的思维在无声地碰撞、厮杀。

      他们甚至开始在那本书本身之上交锋。

      顾衍看完上午的份额,归还时,书页里会多出一张便签,上面用锋利漂亮的字迹写着一句质疑:“P134数据源存疑,与三年前市政公报有出入。” 或是“此段逻辑推论跳跃,缺乏中间环节支撑。”

      沈清殊下午取到书,看到便签,会冷笑一声,拿出自己的笔。他不会撕掉顾衍的便签,而是在下面用更加冷静犀利的字迹逐条反驳,或提供新的论据,有时甚至只回一个极简的两个字:“谬论”,然后附上精确的参考文献索引及页码。

      第二天,顾衍会在他的回复下面继续反驳。便签纸层层叠叠,变得比某些章节还要厚。那本书几乎成了他们另一个无声的战场,学术观点上的刀光剑影,比任何口舌之争都来得激烈和直接。

      管理员林先生某次推着整理车经过,瞥见那本变得“臃肿”的孤本,和长桌两端,那两个明明离得最远、却仿佛有无形磁场在激烈对撞的年轻人,忍不住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小家伙……真是了不得。”

      图书馆的珍藏室里,时间仿佛被旧书页粘稠的香气凝固。长桌宽大,沈清殊与顾衍各据一端,像棋盘上遥遥对立的将与帅。那本引发争夺战的孤本《区域经济结构变迁考据》暂时躺在桌子中间,像一块沉默的界碑。

      空气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以及两种无形却强大的专注力场在无声地碰撞、挤压着中间的空间。

      沈清殊正埋首于一份复杂的数理模型推导,眉心微蹙,全部心神都浸入那些符号与逻辑的链条中。一道关于变量替代的难题卡住了他,他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抵着下唇,目光凝在草稿纸的某一点上,试图寻找那个缺失的关键节点。

      就在思维高度集中的某一瞬,他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

      不是随意扫过,而是带着某种重量和温度,像探照灯,精准地锁定。

      他抬起眼。

      恰好撞入桌对面顾衍的视线里。

      他不知道看了沈清殊多久。他面前摊开着那本孤本和笔记,手中的钢笔却悬停着,墨迹似乎都快在笔尖干涸,时间不知在什么瞬间产生隔断。那双总是盛着傲慢和审视的眼睛,此刻褪去了所有惯常的尖锐,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研究的专注。他的目光掠过沈清殊微微蹙起的眉心,因思考而无意识抿紧的嘴唇,还有那支抵在下颌的笔,像是在解读一道比他手头任何经济学模型都更复杂的难题。

      沈清殊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像琴弦被猝不及防地拨动,发出一个不协调的音符。

      他的目光没有立刻躲闪,而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清冷和疑问,迎了上去。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万分之一秒。

      顾衍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抬头,那层研究的专注瞬间被击碎,一丝极细微的慌乱,像水底的气泡般迅速掠过他眼底,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到底是顾衍,那点失态立刻被更深的、惯常的傲慢掩饰覆盖,甚至变本加厉地转化为一种挑衅般的直视。他下颌微微抬起,仿佛在说:看你怎么了?

      然而,那悄然漫上他耳根的一抹极淡的、几乎与窗外夕阳融为一体的薄红,却泄露了某种底细。

      沈清殊清晰地看到了那抹红。

      于是他原本被打断思路的不悦,忽然就消散了些许。一种微妙的、占据上风的感觉悄然滋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挑了一下眉梢,仿佛在回应他那无声的挑衅:哦?看到了,然后呢?

      随即,他便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重新将注意力投回自己的草稿纸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不值得停留。

      笔尖重新开始移动,沙沙声再次响起。

      只是那推导的步骤,似乎比刚才顺畅了一点點。

      桌对面,顾衍盯着他重新低下去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和那截,随着书写动作微微颤动的碎发,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书本,手中的钢笔有些用力地落下,在昂贵的纸页上划出一道稍显突兀的墨痕。

      将与帅的生存法则就是——王不见王。谁先明将,谁先死。

      他盯着那墨痕,楞楞看了好几秒,才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突然变得有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重新投入阅读。

      但空气中,无声交锋后残留的微妙张力,却久久盘旋不散,比旧书的墨香还要缠绵。

      最终,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了对那本书的啃噬和消化,论文的核心部分都已成型。

      最后一次,两人几乎同时来到书架前,准备归还这本被他们“折磨”得不堪重负的孤本。

      沈清殊将书递出,顾衍的手也同时伸到。

      两人的指尖在冰凉的皮质封面上有了一瞬极其短暂的接触。像触电般,又同时缩回。

      书“啪”一声轻响,落在两人之间的书架隔板上。

      短暂的沉默。

      “便签,记得清理掉。”沈清殊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彼此彼此。”顾衍的声音同样绷着。

      他们最终谁也没动手去清理那些密密麻麻写满了交锋记录的便签纸,仿佛那是什么不该被抹去的战利品或耻辱柱。

      林先生后来整理时,翻看着那些便签,看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逼人的字迹互相攻讦、补充、质疑、完善,最终竟奇异地勾勒出某个问题更完整的脉络。他推了推老花镜,叹了口气,又笑了笑,小心地将那些便签纸抚平,夹回了书页之中。

      而那天的珍藏室,直到闭馆,都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未分化的雪松冷意,和另一种更淡的、仿佛阳光晒透纸张的温暖气息,交织缠绕,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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