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卿》星月冰糖

19、皇贵妃

　　沐恒骑马回到熙园，改乘马车抵达皇宫东华门。

　　司礼监掌印太监安顺已候在门外。

　　“恒哥儿，”安顺笑眯眯地抄着手，“咱家就算着你该到了。”

　　“安掌印何须亲自相迎？我自去换了檐子前往延和殿便是。”

　　安顺曾是沐麒的大伴，亦看着沐恒的父亲沐麟长大，沐恒对他很是敬重。

　　而沐恒一年里总要入宫十来回，或是赴佳节宫宴，或是皇伯父亲自考他课业。沐麒每次单独召见他，皆是在延和殿。

　　“今日不在延和殿。圣人在福宁殿等着你呢。”

　　沐恒听罢，面色如常应道：“那便有劳掌印引路。”

　　他坐上檐子，安大珰走在前方。

　　沐恒虽未询问，安顺却料定他正在思量为何这次于天子寝殿召见，回过头，压低声音道：“今日恰是先陈皇贵妃的忌辰。圣人心下哀恸，早早便散了朝。”

　　沐恒点头后心叹：安大珰如此提点，对自己乃是一片慈心。

　　入了福宁殿，安顺将沐恒引至西暖阁门前，请他独自入内。

　　沐恒走入暖阁外厅，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内室传出：“恒儿，进来吧。”

　　沐恒掀帘步入里间，室内陈设雅素，正对紫檀木书桌的墙上悬着一幅女子的画像，一位身穿沉香色龙袍的高大男人站在画像前，转过身来。

　　梁景帝沐麒天庭饱满，下颌方阔，鼻若悬胆，一双凤眼神光内敛。

　　沐恒欲行大礼，沐麒温言道：“免了，你临行在即，今日朕这个伯父与你不论国礼，只话家常。”

　　沐恒见他眼尾泛了红，拿捏着分寸说道：“陈娘娘仙逝十四载了，还请陛下节哀，珍重龙体。”

　　沐麒轻叹道：“朕这些年来，对婉儿的思念日深一日，已看淡世事，无心坐这龙椅，本欲传位给你父亲，自去皇家寺庙修行。只是朕与婉儿的女儿下落不明，若不能寻得，让朕将来如何对婉儿交待？”

　　沐恒闻言当即跪地，叩首道：“陛下，臣的父亲万万不敢受您禅让。您洪福齐天，定能寻回嘉柔公主，父女团聚。”

　　沐麒垂眸凝视着伏在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亲弟弟城府深沉，这侄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也认为朕的嘉柔尚在人间？”

　　当年，陈皇贵妃携刚过百日的小公主前往京郊皇寺还愿。本道是固若金汤的防卫，却不料寺中已被乱党暗中掘出密道。乱党挟持皇贵妃与公主一路转移，终被禁军逼至一处悬崖。沐麒赶到后许诺：只要放人，既往不咎。
　　谁知那几名亡命之徒竟带着皇贵妃与幼主跃下悬崖。

　　沐麒赶至崖底，见爱妃香消玉殒，眼前一黑险些晕厥。稍缓后，又见婴孩下坠中触石面容尽毁，襁褓散落，胸前并无公主与生俱来的牡丹形胎记。

　　帝女应是在坠崖前已被调包。

　　沐麒当即下令百里戒严，铺天盖地查验同龄女婴可有牡丹胎记，其后三年，更是举国搜寻，却始终未寻得帝女的一丝踪迹。

　　世人皆猜，那调换公主之人，定是惧于这骇人的搜索，又因胎记难以遮掩，为求自保，恐已将那小小的身躯埋入地下。

　　这世间唯有死人，才会彻底无踪无迹。

　　沐麒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就算掘得婴儿骸骨，皮肉也早已无存。
　　因此，若是不见活人，此局便是无解。

　　沐恒将此事在心中飞快一过，声音笃定：“臣确信，嘉柔公主定安然无恙！”

　　沐麒与沐麟至今兄友弟恭的一个重要原因，乃是在朝堂之上最坚定主张公主未亡的声音，是由沐麟发出的。

　　见沐恒亦作此表态，沐麒亲自俯身将他扶起，“好侄儿，在北境立下军功，朕封你为王！”

　　亲王世子在承袭爵位前另获王爵，是罕有的殊荣。

　　“侄儿为陛下镇北疆、守国门！”

　　“好！”沐麒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沐恒出了皇宫，与包括越星河在内的麾下人马汇合，向北疆大营进发。

　　*

　　沁宁一觉睡至午时方醒。
　　她隐约觉出昨夜似与前夜一般入了一种奇妙梦境，梦中五感宛若与现实相连，偏又缥缈难捉，醒来时记不得经过。

　　荷露进屋伺候梳洗，沁宁问道：“世子殿下可是今日离京？”

　　“是的，小姐。”

　　沁宁抬眼，瞧见这小婢子眼圈泛红，心下了然。

　　沐恒为沁宁放良赠宅之时，将荷露也一并给了她。之后她便撞见荷露偷偷落泪，也曾问其是否不愿易主。

　　荷露当即跪地，磕头说心甘情愿跟她。

　　沁宁寻思着，这丫头心里装的是旧主，可沐恒岂会对她有意？不如就让她跟着自己，待自己日后嫁与润哥儿，必为她寻个好归宿。

　　“你稍后出府一趟，打听一下殿下离京可还顺利。”沁宁吩咐道。

　　话音才落，便有个小丫鬟进来禀告：“小姐，有您的一位友人差人送来礼物。”

　　沁宁心想，自己所交“友人”，除却润哥儿，便唯有沐恒。润哥儿若送书信和物品，会由芳琪交与荷露递来。如此，定是沐恒送来的。

　　梳妆完毕后，沁宁到了厅中，见“伯牙”古琴静置于案，旁堆数卷曲谱和一只螺钿妆奁。启奁视之，满目精美绝伦、黄金点翠的首饰。

　　她赠他香囊，他竟还报如此重礼！

　　沁宁正在思索，又一名小丫鬟上前，奉上一只油纸小包，细声禀道：“小姐，来人传赠礼公子的口信，道是：勿念。又说，这是公子路上亲下马车，特意为您买的，请您趁热吃。”

　　沁宁接过，展开竟是一包红豆糕，正冒着丝丝暖烟。

　　他赠了价值连城的古琴，又赠了即便是京中贵女也梦寐以求的昂贵珠宝，她尚自解意：他本是当世最显贵的年少公子，漫撒金玉，出手阔绰惯了。

　　偏是亲手买这市井小食，与他的身份殊不相称。
　　这般红尘暖意，倒应了那句：千金易求，一心难得！

　　荷露侍立一旁，悄悄抬眼去瞧自家小姐，见她垂眸望着那包糕点，神情似喜非喜，似怅非怅，只教人看不透心意。

　　良久后，她指尖一松，已失了热气的红豆糕掉落一地。

　　“可惜了，扫净罢。”沁宁似是怨自己没拿稳，摇了摇头。

　　荷露望着地上犹带甜香的糕饼，几乎想跪求主子赏了她这沾了尘的念想，却不敢造次。

　　“荷露，”沁宁唤她，“备笔墨。”

　　“是，小姐。”荷露垂着头往书房去了。

　　*

　　官道上，一辆青盖朱轮马车在精锐卫队的簇拥下前行。

　　车厢内，沐恒思索着：画像上陈娘娘的眉眼，倒是与沁宁颇有几分相似。
　　而沁宁的年纪恰是十四岁。

　　若不是他隔着那宛若无物的心衣，亲见了雪峰之上并无牡丹盛开，少不得会有所猜测。

　　念起沁宁无暇的身子，沐恒体内窜起一股火苗。
　　随即他想到嫣然也有着肖似的容貌，热意陡然消退，又思及此女入府时经嬷嬷验过身，并无胎记。
　　沁宁与嫣然，皆不是公主。

　　马车外，忍冬与另外七名亲卫骑着高头骏马开道。
　　得了探子来报后，忍冬轻勒缰绳，缓下速度，与马车并行。

　　车窗的锦帘掀开一角，忍冬倾身一番禀告。

　　掀起的帘底仍露出薄抿的唇角。

　　烈日灼人，忍冬汗流浃背，恭声说道：“主子，沁宁小姐除了向您道谢，并未有其他话。她写给宋公子的信，稍后便会送来。”

　　锦帘一落，忍冬打马重回队首。

　　车厢内，沐恒向后靠入锦缎软垫之中，闭目揉了揉眉心。

　　好好的一包红豆糕，她却故意掉在地上，这是要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他的长指探向腰侧，触到香囊后解下，置于掌心托起，低头轻嗅。

　　她周旋他，与他“划清界限”，可偏偏又主动邀他相见，以贴身之物相赠。

　　多像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沐恒倒希望如此，可他知道不是。

　　她敷衍他是真，感激他亦是真。

　　当晚到了驿站，沐恒的屋中聚着越星河，和专程赶来再送一程的林彦、秦墨与冯玉峰。

　　林世子、秦二郎与冯三郎向沐恒敬酒：“世子殿下，弟兄们等你凯旋！”

　　“好兄弟！”沐恒逐一拍过他们的肩头。

　　越星河说道：“诸位放心，我定助殿下将北境之事料理得干干净净。”

　　秦墨说道：“越兄，听闻你此行带上了那花魁，美人在侧虽是乐事，切莫误了正事。”

　　“带她不过是做疏解之用，绝误不了事。”越星河应得干脆。

　　说起越星河梳拢妓子一事，倒是教沐恒想起了一本小册子。

　　半年前，越星河一掷千金得了宝月楼花魁甄娘初夜，其后春风几度，颇得意趣，赠了他一本风月画册。

　　他随手放人熙园书柜，不料被沁宁瞧见，竟险些与宋润践行。

　　沐恒眸色骤冷，唇间碾出两个字：“宋润。”

　　林彦当即会意，“殿下放心，不出一个月，我与秦二郎必不教那姓宋的囫囵着。”

　　冯玉峰心中一叹：宋润文章、人品俱是上乘，却不知因何竟开罪了殿下！
　　自从沐恒授意处置他，林彦与秦墨便引了他一心要学兵法骑射。
　　接下来，他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沐恒将冯玉峰面上露出的不忍之色尽收眼底，目光停留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