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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慈荫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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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密档室里,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着墨香。
油灯的光线昏暗,勉强照亮一排排高耸到天花板的架子,上面堆满了落灰的卷宗。
林风眠翻着一本泛黄的册子,眉头紧紧皱着,“慈荫寺赤金砂的采买记录十年前就断了。”他指着册子上模糊的字迹,“最后一次记录是永和元年,采买量很大,备注写的是‘修缮佛塔,开光法器’,之后就没了。”
云游站在一旁,手里摩挲着那块刻有蛇顶佛光符号的木牌,她刚从密档深处出来,一无所获。
“断了?”云游抬眼。
“嗯。”林风眠叹气,“寺卿大人说,慈荫寺后来禀报,说西南矿脉枯竭,赤金砂绝产了,朝廷也就没再过问,毕竟那是皇家寺庙。”
“绝产?老金做的灯笼,颜料里掺的就是赤金砂。
林风眠一噎,脸色更苦了:“这说不通啊,难道慈荫寺私藏?或者有别的来源?”
云游没回答,她的目光落在林风眠翻开的另一本卷宗上。
那是青鸾失踪前最后经办案子的记录。
卷宗很薄,记录也很模糊,只提到她当时在追查一批流入黑市的“违禁矿物”,来源指向西南,但具体是什么矿物,语焉不详,结案处潦草地写着“线索中断,事主销案”。
“青鸾查的,就是赤金砂。”云游肯定地说,“她查到慈荫寺头上,然后失踪了。”
林风眠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背发凉:“云游,这案子太深了!慈荫寺,长公主,我们……”
“查不了?”云游看着他。
林风眠张了张嘴,看着云游那双眼睛,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半天才挤出一句:“怎么查?那是慈荫寺!”
云游将木牌收进袖袋,“等初一,慈荫寺大开山门,供香客进香。”
“你要去进香?”林风眠愕然。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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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慈荫寺。
山门大开,香客如织,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挎着篮子,里面装着香烛供果。
云游穿着一身普通的浅灰色棉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挎着一个装着香烛的篮子,混在香客中,毫不起眼。
她随着人流慢慢移动,目光扫过寺内的每一处角落。
大殿前的广场上,巨大的香炉烟雾缭绕。
云游走到炉边,借着添香的动作,指尖快速在滚烫的香炉外壁上一抹,沾了些许香灰,她不动声色地将指尖凑近鼻尖,除了檀香,还有一丝极淡的、熟悉的矿物气息。
赤金砂的粉末混在香灰里。
她的心沉了沉,果然还在用。
她随着人流进入大雄宝殿。
殿内金碧辉煌,佛像庄严。
云游的目光却落在佛像前供奉的几件法器上,金钵、铜磬、还有一盏长明灯座。
灯座边缘镶嵌着暗金色的纹路,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
赤金砂。
她装作整理香烛,靠近了些,指尖在篮子里摸索着,一个极小的磁石片滑入掌心,她借着俯身行礼的动作,磁石片飞快地在灯座边缘蹭了一下。
磁石片上立刻吸附了一层极细微的、暗金色的粉末。
“女施主,心诚则灵,不必靠得太近。”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云游动作一顿,直起身,将磁石片藏回袖中,转身。
一个穿着杏黄色僧袍的中年僧人站在她身后,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嘴角带着一丝悲悯的笑意,他手里捻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珠子油亮,每一颗上都刻着细小的梵文。
正是慈荫寺住持,莫怀恩。
“大师。”云游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
莫怀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挎着的篮子,笑容不变:“看女施主面生,是第一次来慈荫寺?”
“替家中长辈还愿。”云游声音平淡。
“原来如此。”莫怀恩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上,“女施主诚心礼佛,却未戴佛珠,可是不习惯?”
云游还没回答,莫怀恩已经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串念珠。
那念珠也是深褐色,材质看似普通,但入手温润,带着一股奇异的、类似沉香的淡雅香气。
“此乃贫僧随身之物,在佛前供奉多年,沾染了些许佛性。”莫怀恩将念珠递过来,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今日与女施主有缘,便赠予你,愿佛祖保佑你平安顺遂。”
云游看着那串念珠,没有立刻去接,那香气钻进鼻腔,让她心头莫名地一跳,一种不适感蔓延开来。
她面上不动声色,伸手接过:“多谢大师。”
念珠入手微凉,那股奇异的香气更明显了。
云游将它套在手腕上,指尖在几颗珠子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触感光滑,并无异样。
“阿弥陀佛。”莫怀恩双手合十,笑容更深了些,“女施主可随意参拜,贫僧还要去准备午课。”
说完,他转身离去,僧袍飘动间,手腕上另一串相似的念珠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如同梵音轻吟的叮咚声。
云游看着他消失在殿后,低头看了看腕上的念珠,眼神微冷。
她走到殿角一个僻静的香炉旁,借着添香的动作,飞快地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刺入其中一颗念珠。
银针拔出时,针尖上沾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的粘稠物。
蛊卵。
云游瞳孔微缩。
这念珠内部是中空的,藏着东西,她立刻将银针小心收起,不动声色地继续随着人流参拜。
莫怀恩…这是在试探,还是警告?
就在这时,大殿侧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香客们纷纷恭敬地让开道路。
只见几名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着素雅佛衣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那女子约莫四十许人,面容端庄,眉宇间带着一丝悲悯众生的倦意,正是昭华长公主萧净昙。
她并未看向任何人,径直走到佛像前最前方的蒲团上,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与莫怀恩那串几乎一模一样的深褐色梵音念珠。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云游站在人群里,目光落在长公主手腕的念珠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那串,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念珠的声响……和老金描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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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慈荫寺厚重的山门缓缓关闭,白日的香火鼎盛褪去,寺庙笼罩在一种深沉的寂静中,只有偶尔传来的巡夜僧人敲击梆子的声音。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慈荫寺后院的高墙,落地时轻盈如猫,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正是萧漪州。
他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锦袍,但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斗篷,遮住了大半身形,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醉态早已消失不见,他手里握着那把玉骨折扇。
他像是对寺内的布局极为熟悉,避开几处有僧人值守的经堂和禅房,目标明确地朝着寺庙后方的库房区域潜去。
库房区是一排低矮的石屋,门口挂着沉重的铜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香烛、药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矿物粉尘的味道。
萧漪州停在最角落的一间库房前。
这间库房看起来比其他的更旧一些,门上的铜锁也更大,锁孔里积满了灰尘,似乎很久没人打开过了,但那股矿物粉尘的味道,却比其他地方更浓。
他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长的金属丝,尖端弯曲成特殊的形状,轻轻探入锁孔,耳朵贴在冰冷的铜锁上,手指细微地拨动着。
“咔哒。”
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萧漪州轻轻推开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闪身进去,迅速将门掩上。
库房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中那股矿物粉尘的味道更加浓烈,还夹杂着一丝陈腐的气息。
萧漪州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晃,微弱的光线亮起,勉强照亮了周围。
库房里堆满了各种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有破损的蒲团、褪色的经幡、废弃的香炉,还有一些散落的、看不出用途的石块和矿物。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最终落在一处墙角。
那里堆放的杂物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凌乱一些,灰尘的覆盖也不均匀,他走过去,用脚轻轻拨开几个破筐和烂木头。
墙角的地面上,赫然露出一块边缘异常平整的石板,石板与周围的地面颜色略有差异,缝隙里几乎没有灰尘。
萧漪州蹲下身,用扇骨轻轻敲击石板。
“咚咚。”
声音空洞。
他眼神一凝,手指在石板边缘仔细摸索着,很快,他在石板一角摸到一个细微的凹陷。
他抽出玉骨折扇,扇骨顶端那截薄如柳叶的利刃再次弹出,他将利刃小心翼翼地插入凹陷处,轻轻一撬。
“咔嚓。”
一声轻响,石板被撬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铁锈和某种奇异腥气的味道从缝隙中涌了出来。
萧漪州屏住呼吸,用扇刃将石板缓缓撬开。
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来。
洞口向下延伸,深不见底,只有一股阴冷的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那股令人不安的腥气。
密道!
萧漪州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眉头紧皱,他没有立刻下去,而是迅速将石板恢复原状,又将杂物挪回原位掩盖好。
他吹灭火折子,库房重新陷入黑暗,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铜锁重新锁好,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慈荫寺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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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验尸房。
油灯下,云游小心地将银针上那点乳白色的粘稠物刮到一片薄薄的琉璃片上,她又从腕上褪下那串念珠,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小心地剖开其中一颗。
珠子内部果然是中空的,内壁上沾着一些同样的乳白色粘稠物,还有一些极细微的、米粒大小的白色颗粒。
蛊卵。
云游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她取过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一种淡黄色的药水,她用一根细针蘸了点药水,滴在琉璃片的粘稠物上。
“滋……”
轻微的声响中,那粘稠物迅速溶解,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烟,而那些米粒大小的白色颗粒,在药水中微微蠕动了一下,随即僵死不动。
是活卵!
云游的心沉到了谷底。
莫怀恩…他不仅认出了自己,还直接用了这种阴毒的手段,这蛊卵若是孵化……
她正凝神看着,验尸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萧漪州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懒洋洋的醉态,手里拎着个酒壶。
“哟,云仵作,这么晚了还在忙活?”他打着酒嗝,凑到桌边,目光扫过琉璃片和被剖开的念珠,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但语气依旧轻佻,“啧啧,这珠子看着眼熟啊?慈荫寺的玩意儿?”
云游没理他,只是小心地将琉璃片和念珠收好。
萧漪州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拖了把椅子坐下,晃着酒壶:“本王刚从慈荫寺回来,啧,那地方,晚上可真够阴森的。”
云游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哦,忘了说,”萧漪州笑嘻嘻地,“本王去给长公主姑姑请安,顺便给她老人家解解闷儿,说了几个笑话。”
云游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萧漪州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的醉意似乎淡了点:“库房后面那间,角落里那块石板,有点意思。”
“下面,”萧漪州用扇子做了个向下的手势,声音压得更低,“味儿挺冲的,像血放久了,混着铁锈和虫子?”
云游眉头紧皱,密室!蛊虫?
“还有,”萧漪州用扇子点了点云游的手腕,意有所指,“那念珠的声儿,本王在姑姑那儿也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挺好听。”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的样子:“行了,热闹看完了,本王回去睡觉了。云仵作,你也早点歇着吧,这大晚上的,跟些虫子较什么劲……”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留下云游一个人站在油灯下。
灯光摇曳,映着她腕上那串深褐色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