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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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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第一学期来到尾声,期末考试的硝烟终于散尽。
当其他同学像挣脱牢笼的鸟雀,迫不及待地讨论着寒假计划、归家日期时,季羡好只感到心累。家?现在是她此刻最急于逃离的地方。
她知道柳姨和宋柚宁对自己的关心不是假的,但她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她接受不了曾经妈妈的位置被别人给占据。
她也怕自己沦陷进柳姨和宋柚宁的关心中,逐渐占据母亲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等到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铃响的余音还在走廊里回荡,季羡好已经背着早已收拾妥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书包,快步走出了校门。她没有走向回家的公交站牌,而是拐进了学校后街一家24小时便利店。
“你好,请问招兼职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清冷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店长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和眼底深重的青黑上停留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夜班,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能行?”
“能。”季羡好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切。仿佛这漫长的、颠倒黑白的八小时,是隔绝那个“家”的最佳壁垒。日夜颠倒,正是她想要的,不面对这对母女的办法。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季羡好转动钥匙,推开家门时,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向清晨七点半。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暖融融的、早餐的气息——牛奶的香甜、烤面包的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点味道。
客厅里,父亲季明远正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担忧的神色,还有一丝被刻意压下的无奈。“回来了?累不累,吃早饭了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季羡好低着头换鞋,视线扫过玄关。那双粉色的帆布鞋依旧刺眼地摆在那里,旁边多了一双崭新的、毛茸茸的雪地靴,也是粉白色。她避开目光,喉咙里挤出含糊的回应:“吃过了。”
柳姨端着刚洗好的碗筷从厨房出来,看到季羡好,脸上立刻堆起小心翼翼的笑:“羡好回来啦?累坏了吧?先吃饭,阿姨给你温着粥呢,要不要吃完再去休息……”
“不用了,谢谢。”季羡好打断她,声音平板无波,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她径直穿过客厅,没有看任何人。
“姐姐!宋柚宁穿着浅蓝色的珊瑚绒睡衣,头发蓬松地披着,像一只刚睡醒的、毫无防备的小动物,从她的房间门口探出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姐姐你回来啦!……”
季羡好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偏移。她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径直掠过宋柚宁充满期待的目光和未说完的话语,快步走上楼梯,身影消失在转角。
宋柚宁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瞬间凝固,然后无声地破裂、消散。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探出的身体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有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清晰可见的失落和茫然。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慢慢地、一点点地缩回了门内,轻轻关上了房门。
楼梯上,季羡好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紧紧闭上眼。刚才宋柚宁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猝不及防地扎了她一下,带来一丝尖锐的酸涩。但随即,更汹涌的冰冷和疲惫感席卷而来,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彻底淹没。
房间里依旧冰冷。空气里残留的,是久未住人的淡淡灰尘味和她自己惯用的那款皂粉的冷冽气息。
她反锁上门,将书包扔在地上,身体重重地倒在床上。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初升的冬日阳光。黑暗包裹着她,带来短暂而虚假的安全感。她需要睡眠,需要这短暂的黑暗来修复被夜班和那个“家”共同消耗殆尽的精力。
季羡好的生活变成了精准的钟摆。每天下午五点,她在房间里无声地醒来,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她轻手轻脚地到客厅,避开客厅里可能存在的任何人,在厨房冰箱里随便找点冷食果腹,或者干脆不吃。
晚上十点,她准时出门,像一滴水融入城市深夜的暗流,走向便利店那方被日光灯管照得惨白、弥漫着关东煮和速食便当混合气味的小小空间。
收银,理货,擦拭冰冷的货架,应付深夜醉醺醺的顾客或行色匆匆的夜归人。时间在单调重复的动作和扫描枪单调的“嘀嘀”声中缓慢流淌。她把自己变成机器的一部分,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感受,只需要维持一种最低限度的清醒。窗外城市的霓虹明明灭灭,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深重的倦怠。
偶尔,在深夜最寂静的时刻,当店里空无一人,只有冷冻柜低沉的嗡鸣时,她会靠着冰冷的货架短暂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挂件——那是母亲旧钥匙扣上拆下来的一个铃兰形状的装饰。冰冷的触感是唯一的慰藉。然后,她会猛地惊醒,强迫自己继续投入到那些毫无意义的整理工作中去。
柳姨的关心如同落在冰面上的雨滴,无声无息地滑开。她会特意在她下午睡醒时,在餐桌上留一份温热的饭菜,用保温罩仔细盖好,旁边放一张写着“羡好,记得吃”的便签。
那些饭菜,季羡好从未动过一口。第二天清晨她回来时,它们依旧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带着隔夜的凉意和一种无声的尴尬。
父亲季明远试图找她谈过几次。在季羡好某天清晨回来,撞见他坐在客厅昏暗的灯光里抽烟时。烟雾缭绕中,父亲疲惫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羡好,我们谈谈。”他的声音沙哑。
季羡好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坐下。她只是背对着他,望着玄关处那双刺眼的粉色雪地靴。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妈妈的事……爸爸也……”季明远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深重的无力感,日子还得往前走呀,咱们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你柳姨……不是坏人。
柚宁那孩子……也是真心喜欢你,把你当姐姐的。她天天盼着你回来……”
”季羡好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颤,像绷紧到极致的弦,“我只有一个妈妈!她死了!
我妈妈才死几年啊,你就要找人替代她了。
”冰冷的字眼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掷向父亲。她看到父亲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碎裂的痛苦,心头掠过一丝尖锐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的空洞吞噬。她没有再看父亲一眼,转身回到房间。
而刚刚打开房门想找姐姐说话的宋柚宁。
像一只被主人忽视、却依旧固执地试图靠近取暖的小动物。
季羡好清晨回来时,有时会在自己紧闭的房门外,发现一些小小的“礼物”。
有时是一杯温热的牛奶,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旁边放着一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
有时是一小碟切好的水果,苹果被仔细地削了皮,切成小块,码放得整整齐齐。
最显眼的一次,是一条手工编织的米白色围巾,针脚稚嫩却看得出用心,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一个系着粉色丝带的纸袋里,袋口插着一张卡片,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写着:「给姐姐,冬天冷。」
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地,都被季羡好面无表情地、直接扔进了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垃圾桶。牛奶冷却,水果氧化变色,围巾沾染上灰尘。她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拒绝任何一丝带着宋柚宁气息的“暖意”。每一次扔掉那些东西,她心底那堵冰墙就似乎更厚、更冷硬一分。
她能看到宋柚宁的失落。不是刻意的表演,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无法掩饰的黯淡。当季羡好清晨回来,偶尔会在楼梯转角撞见似乎“恰好”早起的宋柚宁时,后者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期待的光芒会像被风吹熄的蜡烛,迅速熄灭,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她会小声地说一句“姐姐早”,声音轻得像羽毛,然后飞快地低下头,跑开。背影单薄,带着一种被冻伤的瑟缩。
柳姨看着女儿这样,脸上的忧愁一天比一天深重,看向季羡好的目光里,那份小心翼翼的讨好,也渐渐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母亲的、隐忍的无奈。家里的气氛,因为季羡好这堵移动的冰墙,降到了冰点以下,沉闷得令人窒息。
直到寒假接近尾声的一个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