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那个人 ...
-
鹤城，一个寻常的周五晚上，一间设计很有玉料温润光泽的办公室。
电话猝然响起，姜夜寻心神不安地拿起来。
是玉料供应商陈卓的，对方怒气冲冲道：“姜老板，说好今天付的料钱怎么还没到？！几十万不是小数目，你们那个孙总的电话怎么始终打不通，几个意思啊？！他卷款跑路的事不会是真的吧？！”
又一个，是雕刻师傅周玉华的，他的语气倒是还算克制：“小姜啊，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家里还等着用钱呢……你知道的，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唉……”
他还来不及喘口气，大客户刘莺的微信便到了，对方发来了一条明显不悦的语音：“姜设计师，我那只翡翠镯子的尾款我前天就让秘书转给孙总了，他说收到就安排发货。怎么现在还没物流信息？我在你们这边订了那么久的货，这一次可别让我失望啊……”
随后，又有短信来了，是XX小额贷款公司：“致‘筑玉工作室’，您有一笔50万元的借款已逾期，请立即还款，否则我司将采取法律手段……”
……
勉强安抚完这一切后，姜夜寻摊在沙发上阖眼，他捏了捏鼻根，很少见汗的脸上沁出了薄薄的细汗，在薄晰的吊灯下显出愈发苍白的色泽。
尽管处境很尴尬，但由于他气质很好，始终像一块洁白柔和但又不失棱角的玉，因而并不给人狼狈的感觉。
他今年二十五岁，大学读的是名牌大学洛城大学的建筑系，后因故退学，转行加入雕刻设计行业，专司一些高端私人设计定制，包括珠宝、文房陈设品、限量艺术藏品等等，有时还接一些跨界合作，譬如与奢侈品、画家等共同创作艺术品。
他现在是筑玉工作室的设计总监，主要负责核心创意以及设计等方面，而他的合伙人孙树也就是前面那群人称的孙总，他负责运营、财务、采购等方面的业务。
然而，三天前，孙树居然将工作室现有的资金，包括几个大项目的定金和中期款，以及过往的资金等等，一次性转走了。他径直人间蒸发了。
现在，公司没有任何现金流，无法支付下一波供应商的玉料钱和和师傅的工资。不止于此，孙树还将几个重点客户的珠宝和艺术藏品一并带走了，他根本没发货……
合作四年朝夕相处的人竟然是这样一只白眼狼……这几天里，他先是立即向法院申请冻结孙树的财产，后又向经侦报案，但警察告诉他孙树已经逃出国了。
……
在丝丝缕缕的檀香气息间，姜夜寻陷入了小憩中，暮然响起白昼碰见的那个姓周的玉料商——以往采购的事都是孙树负责，想必他没少吃回扣。
“姜总监啊，你是晓得的，现在的经济形势就这样……你们这边一拖欠，我们这边也开不了工咯。真不是我们不帮你……我说啊，你们还是赶紧寻求股东增资或者引入新的投资人吧。”
“哎，我倒是认识一个大名鼎鼎的投资人。不过，人家有个条件，说如果你愿意接受某些圈内都懂的规则的话，他可以考虑考虑……”
这人说话时肿眼泡下的眼睛一直凝在姜夜寻如脂玉般的颈上，明显咽了下口水。他在给姜夜寻拉皮条。
姜夜寻知道对方说的是谁，一个姓朱的私募基金老板，长得也的确像头猪，而且还有妻室。以前公司还安好的时候，那人便没少毛遂自荐，每次盯着姜夜寻的眼睛都像毒蛇的信子，他当然每回都拒绝了。
这两天，他其实联络了不少之前有意愿的投资人，但他们听说这档子事后都避而不见了，少有的几个见他的不是语焉不详，便是像这样心术不正。
晚上十二点，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忙了一天草草洗漱后准备睡去，助理赵河瑟给他打来了电话，告诉他之前愿意投一笔资金的某老板又食言了。
“姜总监，要不我明天问问我的前男友吧，他现在在银行工作，我看我们要不要试试向银行申请一笔紧急贷款……”
前男友……
或许就是赵河瑟的“前男友”三个字，让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人——他的前男友栢沨，那人出自富贵之家，大学时就开起了豪车，是个很风光的少爷，现在是一个很有名的私募基金大佬。
但那实在是场鸡飞狗跳的离散。
五年前，他还未改名，还叫沈星赫。和前男友栢沨热恋期间，他被人构陷出轨了，出轨对象是法学院声誉很好的教授。那事情后来被学校压下去了，之后，那位教授和他皆受到了惩罚。他和栢沨也很快分手了。
这夜，心力交瘁下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他被铁链悬吊在半空，身下是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铜炉。
“他居然想勾引有妇之夫，还是我们法学院最清正的董教授……”
“哎，缺少父爱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容易对老男人感兴趣。他明明有男朋友啊，还是富二代男友，我就说啊，这些同性恋当真是毫无忠诚度可言，女人比他们忠诚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柏老大可是被他掰弯的！枉柏老大之前对他那么好，估计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同他交往了……”
围簇着他的多半是些洛城大学的师生，他们不停对他指指点点，那些面孔不一的脸上蠕动着一张张令人难以忍受的嘴巴，唾沫横飞着对他口诛笔伐。
“沈星赫，我们早就知道，像你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人，你是随时可以为了利益攀高枝的。你当时接受栢沨少爷的追求，不过是因为他够宠你，你根本不爱他。而且，他那种社交帝王般的存在能让你格格不入的学生生涯变得合群……”
“你享受被人追求的虚荣，你从头到尾都不在意他，枉他对你那么好，一直护着你，不允许我们说你半句不好……”
“不过，你太小看他了。栢沨少爷就是那样的人，在爱的时候，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爱着你，宠着你，但你若是背叛他，他也不可能再爱你了。等着吧，他迟早会报复回来的，哦不，现在就是老天在帮他报复你！”
……
某个时刻，那些师生们仿佛都疯了，一个个朝他蜂蛹着挤过来，嘴里不断嚷着“烧死他烧死他”之类的话。
但随即，悬住他的铁链忽然断了，他猝不及防地朝火中坠去……
预想中骇人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猝然从床上坐起来，抚着额头，急促呼吸。等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后，他长呼一口气，在黑暗中定了定心神。
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正是川端康成发现海棠花未眠的时间。他起身倒了杯开水，又去阳台看了看，那盆买回不久的海棠花早谢了。
实在睡不着，他便打开手机，准备搜找他小时候听过的那些音乐电台节目以助眠。他在手机上快速滑了几下，洛城地方台的频道里正播放一个谈话节目，采访一个最近炙手可热的商业新贵。
扫了眼屏幕，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那采访对象居然就是他的前男友栢沨！
视频里说，年轻有为的栢沨，他归国后便成为顶级私募机构黑曜资本的创始合伙人。
他创立的第一期基金，在三年内实现的回报率就超过了300%，当时震惊了业界。他主导投资的‘星璀传媒’，在被收购后第三年就在他的运作下市值翻了几十倍。
年二十五岁的他，因此成了洛城财经频道津津乐道的投资天才。
姜夜寻看着屏幕，坐在演播室的栢沨，他穿着一身修身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一头漆黑的发丝后捋，面孔年轻而立体，褪去了多年前的张扬不羁，远多了些经岁月沉淀的波澜不惊，俨然一个贵气的精英。
他几乎没法将眼前一尘不染的精英男人同他记忆中那个留着美式前刺头，总是托着篮球、笑得很轻狂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柏先生，你如此年轻有为，能冒昧问一下你的感情生活吗？”
年轻的女支持人眨了眨眼睛，八卦欲超强：“坊间传闻你已经有女朋友了，那屏幕前很多你的粉丝可能要心碎了。柏先生，你要不要在这里辟个谣？”
理智上他该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前男友视而不见，但在听到主持人的询问时，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视频上。
镜头里的栢沨给人一股难以接近的贵公子感，他双手交握着，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女主持人却忽然失了眼力见儿，又道：“我听说你的女朋友是位艺人，还是那种很活泼很可爱的甜妹，柏先生，原来你喜欢这一类的？”
栢沨的眼里流出了一丝不耐烦，他勾了勾唇：“我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能拒绝甜妹吧？”
“说得也是。”
……
姜夜寻悄无声息地关掉网页，五年了，外面的世界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偶尔做做噩梦，他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想起栢沨，时移世易，他早往前走了。
那时候，他被那位叫董秀夫的教授灌了酒后，二人躺到了一起，他差点被猥/亵时，对方的妻子和另一位和他有奖学金竞争的同学却来捉/奸了。
传出去的说法却说这是一场仙人跳，是他为了要挟教授替他办事而设的局。戕害者摇身一变变成受害者，作为受害者的他事后却百口莫辩。
……
手机忽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姜夜寻蹙眉，这个点给他打电话的只能是诈骗了。摁掉了，但不及拉黑，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打过来。
接通，“喂，是星赫吗？你爸病逝了，后天在洛城城郊的山月山庄举行葬礼，我知道你们这些年来往并不多，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你还是过来一趟吧。”
声音是他姑姑沈瑶，她多年未婚，最近几年一直帮弟弟沈正打理生意。姜夜寻父母早离婚了，他改名后和母亲姓。他父母常年不合，他小时候一直以为生父沈正已离世，上高中后才知道他有了新婚姻。
他活了十几年，一直以为父亲已死，得知他健在，他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尤其那时候继父还动辄对母亲家暴。
但很可惜，因为母亲的缘故，沈正对他甚是厌屋及乌。他当年去找对方时一直碰钉子，是沈瑶一直从中调节。
“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是忽然脑梗，现在家里乱得很，沈聆已经哭崩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来一趟吧，我也听说了你工作室的事，想介绍个投资圈的大鳄给你认识认识，不晓得能不能给你提供一点帮助。”
沈瑶的声音带着疲惫。弟弟忽然横死，葬礼诸事现在都是女强人的她在处理。挂断电话后，姜夜寻躺在床上，思绪游离。
父母在他出生不久就离婚了，生父沈正后来创业成了有钱人。沈聆是他同新妻生的女儿，比他小五岁，他见过她几次，只记得她很喜欢唱歌跳舞，曾一心想成为女明星。
几年后她也的确在娱乐圈遇到了贵人，在一档选秀节目中出道了，现在是一个女团的成员。
姜夜寻对沈正感情不深。不，当年是有过期许的，他也曾满心欢喜地找各种途径打听沈正的联系方式，但男人根本不想见他，后来在沈瑶的劝慰下只答应见他一面。
他听说父亲信佛，曾带上了他花半个月才精心做好的一尊香樟木佛像。但那天，他等了沈正整整三个小时，对方才姗姗来迟——后来才知道，他是先送了沈聆去经纪公司培训，完后又陪她去买车，等彻底弄完了这才赶过来赴约。
赴约期间，沈正隔一会儿便看看手表，显得很不耐烦，他甚至拒绝了姜夜寻给他做的木雕……直到那时候，他才彻底断了对生父的期许。
人死灯灭，毕竟有血缘关系，姜夜寻答应了姑姑沈瑶，一定会去生父的葬礼，加上他也想去见见姑姑说的那位投资圈大鳄。
但三天后，他如期抵达时，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所谓的投资圈大鳄，居然就是他的前男友栢沨，也是沈聆现在的男朋友兼在娱乐圈的贵人！
当时，那男人从长长的走廊深处走过来，皮鞋声“哒哒”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整饬大衣下的身形倨傲又疏离。
近前，他掸落了烟灰，轻描淡写地睨了姜夜寻一眼：“是你？”
片刻后，他抬高下颌，冷哼了声：“如果知道你在，我就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