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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归墟再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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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而清晰的掌声,在这刚刚经历过疯狂与死寂交替的镇邪坛中,显得格外突兀、诡异,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欣赏,与此地弥漫的血腥、绝望和疯狂格格不入。
凌寒的视线已经彻底被血色和模糊所笼罩,世界在她眼中扭曲旋转,只剩下冰冷石碑的触感和自身生命力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的虚弱感。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意识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点烛火,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的侵蚀下明灭不定,艰难地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她几乎全部的身体重量都倚靠在那座正贪婪吸收着她鲜血与生命来弥合自身裂缝的古碑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滑落,在冰冷漆黑的玄石表面,拖曳出一道漫长而刺目的猩红痕迹,仿佛是她生命最后路程的具象化。
那温和悦耳、却比万年玄冰更加彻骨的声音,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又如同诱惑的低语,穿透她几乎凝固的思维屏障,清晰地在脑海深处响起。
凌寒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如同拖动千钧巨石般,极其艰难地抬起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眼皮。模糊的、晃动不止的视野努力地对焦,血色朦胧中,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月白色的长衫,质地非凡,流光隐现,纤尘不染,与周围污秽、破碎、血腥、疯狂的环境形成了极致到荒谬的反差。修长挺拔的身形立在那里,姿态慵懒而优雅,仿佛不是站在一片邪异绝地的核心,而是立于云端仙阙,俯瞰尘世。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觉得眼前一切十分有趣的淡淡笑意。
但只要你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那桃花眼底深处,是一片亘古不变的、绝对漠然的虚无,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观察者的好奇与审视。他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凌寒的挣扎、牺牲、痛苦,不过是他眼中值得品评的剧情起伏。
“千面……”凌寒的喉咙如同被炭火灼烧,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破碎嘶哑的气音,甚至连这两个字都模糊不清。这个自称“千面”的男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悖论。凌寒的通幽之力即便濒临枯竭,对能量和存在的感知也远超常人,但她却完全无法感知到此人的深浅。他站在那里,却又仿佛只是一片精心构造的虚无投影,与周围的一切能量场——无论是邪异的、镇封的、还是活化的——都泾渭分明,互不干涉。他绝非“塔”组织那些带着冰冷机械效率感的清道夫,也非书院体系内的任何存在,更非那些被污染扭曲的怪物。他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层次难以想象的变数。
“哦?在如此状态下,竟还能保持一丝意识对外界做出反应?这份意志力的韧性,确实远超数据库的平均值。”千面似乎对她的微弱反应略感惊讶,随即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仿佛发现了更有趣的玩具。他优雅地抬起脚,迈步向前,动作行云流水,无视周围那些虽然因核心被暂时封印而陷入混乱、却依旧在本能驱使下张牙舞爪、疯狂冲击着封印光壁的活化怪物阴影。那足以让“塔”组织精锐小队团灭的强大封印力场,对他而言仿佛只是无害的空气,被他轻松穿越,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的水幕,悄无声息地踏入了七碑镇邪坛的绝对领域之内。
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祭坛中央那枚被薄薄白金色光膜封印、内部猩红光芒如同困兽般左冲右突却难以突破的黑色棱晶,那双桃花眼的眼底极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探究与……一种近乎收藏家看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贪婪?但这抹情绪消失得极快,瞬间便被那永恒的漠然和玩味所取代。
最终,他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重新落回倚着石碑、濒临彻底湮灭的凌寒身上,仿佛在评估一件绝世瓷器上最后一道裂纹的走向,计算着其最终的收藏价值与修复成本。
“那么,我亲爱的凌寒小姐,”他微微俯身,声音温和得令人窒息,却又带着一种仿佛源自规则本身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压迫感,“让我们来坦诚地面对你此刻的处境,如何?这并非羞辱,只是基于事实的理性分析。”
他伸出一根修长白皙、完美得不似真人的手指,如同点数般优雅地轻述:“首先,你的生理状态:本命精血损耗超过七成,经脉多处断裂,灵源之海近乎干涸见底,神魂因过度透支及邪力冲击而处于崩解边缘。客观地说,你此刻还能维持思考,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但也仅是奇迹而已。依循当前能量流失速度及身体崩溃速率模型计算,即使我此刻转身离去,你存活超过一百八十息的可能性低于百分之零点三。你会死在这里,冰冷,孤独,你的牺牲,你的挣扎,你所有的坚持与痛苦,最终只会成为这片贪婪活体书库微不足道的养料。或许若干年后,你的尸骨也会像他们一样,”他随意地指了指光壁外围那些被书架缓慢吞噬、同化的僵硬身影,“成为这永恒图书馆的一个新‘书档’,无知无觉地‘守护’着这些疯狂而危险的知识,直至永恒。这是选项一:毫无意义的、彻底湮灭的终局。”
他的话语冰冷、精准、残酷,剥开一切情感的外衣,将血淋淋的现实本质赤裸裸地展现在凌寒面前。
“其次,外部环境:‘塔’组织的第三、第七清道夫小队,配备至少两架‘破障锥’及三只经过特殊抗能量干扰训练的‘幽影嗅迹兽’,已突破藏典阁地下三区屏障,正沿着能量残留轨迹向此区域快速推进。预计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便会抵达此处。你那个被‘它’的力量深度污染的小朋友,”他瞥了一眼远处石碑下瘫软着、气息微弱却缭绕着不祥黑气的陈胥,“就算侥幸未被你的封印反震之力彻底摧毁生机,也将在三十息内完成最后的异化蜕变,成为一只只知杀戮与吞噬的低级衍生物。至于你分散各处的其他同伴……”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任何关切,只有纯粹的事实陈述,“河底的石灵,其核心灵光波动已低于维持存在的最低阈值,归于寂灭已是定数。而迷失在暗河迷途中的老者和草木精怪,带着一个重伤濒死的狐妖,在缺乏补给和明确方向的情况下,于充斥着未知危险的地下环境中,存活超过十二个时辰的概率……需要我继续计算下去吗?”
他每平静地陈述一句,凌寒的心就如同被浸入冰海般下沉一分。他仿佛一个全知的神祇,对正在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包括石小敢、葛老、桑晚、胡砚清他们各自绝望的处境。这种洞悉一切的能力,比直接的武力威胁更令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所以,”千面优雅地摊开双手,做出一个略带无奈却又充满无限诱惑的姿态,“摆在你面前的,似乎从来都只有一个理性的选择。湮灭,或是……交易。”
他再次微微俯身,靠近凌寒,声音压低,变得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蕴含着足以撬动灵魂的蛊惑力:“与我做一笔交易吧,凌寒小姐。”
“我可以立刻、彻底地治愈你所有的伤势,完美弥补你损耗的本命精血,让你的灵源之海恢复甚至超越之前的容量与纯度。我还可以……引导你的通幽之力,触摸到那层你一直渴望突破的壁垒。我可以为你指明离开这片活体禁库最安全、最快捷的路径,避开所有不必要的麻烦。我还可以……提供关于你兄长凌夜当前下落、状态以及他所卷入事件的确切线索与坐标。”凌夜的名字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在她几乎彻底混沌的意识海中炸响,带来一阵剧烈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悸动。兄长!他还活着!这个神秘莫测的存在,竟然知道兄长的确切消息!
千面满意地捕捉到了她生命体征因这个名字而产生的细微波动,继续用那恶魔般的低语加码,每一个音符都敲击在她最深的渴望与软肋之上:“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告诉你‘塔’组织追寻‘母种’、试图掌控‘它’的力量背后,那疯狂计划的全部细节与最终目的;告诉你归墟书院历代山长、你们凌家先祖乃至皇都最高层那些大人物,在这盘横跨数百年的巨大棋局中,各自扮演的真正角色与隐藏的算计;甚至……告诉你如何才能真正意义上‘处理’掉这个‘窥视之眼’,”他指了指被封印的棱晶,“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仅仅是为其套上一个有时限的枷锁。”
生存、力量、亲情、真相……他抛出的每一个筹码,都精准地命中了凌寒灵魂中最核心的执念。他仿佛一位最高明的解剖师,轻易地剖开了她层层冰封的外壳,直视其下燃烧的火焰。
“当然,”千面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慵懒而超然,仿佛刚才那诱惑的低语只是随口一提,“交易,必然意味着代价。平等交换,这是构筑一切稳定关系的基石。”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仿佛两个能吞噬一切光芒的黑洞,要将人的灵魂最深处都窥探干净。
“我所索取的,并非你廉价的忠诚或屈从的誓言——那些东西脆弱易变,毫无价值。”他缓缓说道,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感,“我需要的是你‘未来’的一个碎片,以及你‘过去’的一份沉淀。”
“第一,一个承诺。在未来某个我需要的特定时刻,无论你身处何地,位居何种身份,正在进行何事,你必须无条件为我出手做一件事。无需担忧,我以我的‘存在本质’起誓,这件事绝不会直接导致你的死亡,或者强迫你做出彻底违背你当前核心道德准则的行为——尽管在我看来,那所谓的道德准则不过是文明编织的脆弱罗网,但暂且表示尊重。”
“第二,”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聚焦在凌寒那双即使濒临消亡依旧折射着冰冷光泽的眼眸深处,“我需要你……关于‘恐惧’的记忆。不是你所有的恐惧,而是埋藏在你意识最深处、最原始、最纯粹、最无法被磨灭的那一份‘恐惧’的根源记忆本身。我将剥离它,收取它,它将从此成为我无尽收藏中的一件珍品。对你而言,这或许并非坏事,失去了这份沉重的负担,你或许能变得更加‘完美’,更加接近你所追求的绝对‘理性’与‘冷静’,不是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和学术般的好奇,仿佛在讨论修剪掉植物上多余的枝叶。
治愈、生路、力量、兄长线索、惊天真相之匙……代价是一个未来的未知承诺,和一份被视为“弱点”的原始恐惧记忆。
这交易,从表面看,尤其是在当前绝境下,诱惑力大到几乎无法拒绝。生存是本能,而对方提供的远不止是生存。
千面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并不催促,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洞悉一切的淡淡笑意。他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打量起祭坛上凌谨言的遗物,伸出那完美得不真实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裂开的玉佩,微微摇头,发出一声轻叹:“凌谨言……可惜了。一个同样有趣的样本,本有机会走出更远的歧路,却最终选择了燃烧……不够优雅,但足够激烈。”
凌寒的思维在极限运转,每一次思考都如同在破碎的玻璃上爬行,带来剧烈的痛苦。这个自称为“千面”的存在,其神秘程度和危险级别远超她以往遇到的任何敌人。他的承诺有多少可信度?剥离“恐惧”的记忆,真的只是失去一个弱点那么简单?那是否意味着交出了部分人性的底色,交出了某种对危险最本能的预警机制?而那个未来的承诺,其背后究竟牵连着何等恐怖的因果?
但是……拒绝呢?立刻死亡,一切成空。兄长永无踪迹,同伴必死无疑,真相石沉大海,仇敌高歌猛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挣扎,瞬间失去全部意义。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涌出,生命的最后火光正在急速黯淡。视线彻底模糊,千面那俊美而漠然的面容也逐渐融入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没有时间权衡了。终点就在眼前。
凌寒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对抗着身体崩溃的剧痛和意识的沉沦,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抬起了她那布满血污和冰霜的脸颊。
那双几乎失去所有光泽的冰蓝色眼眸,此刻却如同两颗历经亿万年的寒冰星辰,折射出一种近乎纯粹的、不屈的冷冽意志,穿透朦胧的血色,死死地、精准地直视向千面那双深不见底、蕴含着无尽虚无的桃花眼。
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发出微弱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