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镇人》仙人淇

67、归墟再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书架缝隙之外，那片昏暗、充斥着陈腐书卷与诡异混合气味的禁书区深处，那个佝偻的、背对着他们的身影，那颗猛然扭转一百八十度的头颅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布满了层层叠叠、不断开合蠕动的、沾满暗红血肉与纸屑的恐怖口器。

　　浓烈的、混合了血腥、檀香与霉变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穿透书架缝隙，狠狠撞入凌寒与陈胥的鼻腔，直冲大脑。

　　“嗬……嗬……”陈胥的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极致的恐惧如同冰锥刺穿了他的脊柱，让他四肢冰凉，彻底僵直，连瞳孔都失去了焦距，只剩下那幅恐怖画面无限放大、烙印其中。

　　凌寒的心脏亦是骤然紧缩，但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锤炼出的冰冷意志让她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恶心与寒意。在对方那无面的“凝视”锁定过来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没有尖叫，没有慌乱。她猛地向后一缩，左手闪电般捂住陈胥差点溢出惊叫的嘴，右手同时挥出，指尖那点微弱的通幽之力不再用于照明，而是化作一道极薄、极淡的幽暗光幕，迅速笼罩在两人身前，并非为了防御，而是最大限度地收敛、隔绝两人所有的生命气息和能量波动——这是通幽之力的一种高阶应用，名为“幽息潜隐”，对灵力消耗极大，且极难维持，但在此刻是唯一的选择。

　　几乎就在光幕形成的同一瞬间——

　　“嘶嘎——！”

　　一声尖锐、嘶哑、完全不似生物能发出的、充满了饥饿与贪婪的怪啸，从那张恐怖的口器中爆发出来。伴随着啸声，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精神污染的力量如同涟漪般扫过他们藏身的区域。

　　凌寒闷哼一声，维持光幕的右手微微颤抖，脸色瞬间苍白了一分。那股精神冲击的力量远超预期，冰冷、混乱、充满了对生命和知识的无尽贪婪与毁灭欲，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壁垒。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剧痛保持清醒，全力维持着“幽息潜隐”。

　　陈胥更是如遭重击，尽管大部分冲击被凌寒的光幕挡下，但逸散的一丝仍旧让他双眼翻白，几乎晕厥过去，全靠凌寒捂住他嘴的手支撑着才没软倒。

　　裂缝之外，那个被称为“无面啖书者”的怪物，猛地站了起来。它的身形比看起来更高大佝偻，破旧的长袍下似乎隐藏着非人的肢体结构。它那颗扭曲的头颅左右晃动，口器开合的速度加快，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似乎在极力感知着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异常”。

　　它缓慢地、一步一顿地向着书架裂缝的方向挪动过来。那双完全由蠕动口器构成的“脸”，离裂缝越来越近。那股混合恶臭几乎浓郁到令人窒息。

　　凌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紧绷，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经悄然握紧了腰间隐藏的短刃——虽然她知道，面对这种怪物，物理攻击可能效果甚微。

　　就在那恐怖的口器几乎要贴上裂缝，粘稠的唾液和暗红色污物几乎滴落进来之时——

　　“铛……！”

　　一声遥远、沉闷、仿佛来自极深地底的金铁交击之声，突兀地响彻了整个寂静的禁书区。

　　这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特殊的韵律和力量，穿透了层层书架和空间。

　　那无面啖书者的动作猛地一滞。它扭过头（或者说，整个身体转向），“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口器中发出一种焦躁不安的、低沉的呜咽声。似乎那声音对它而言，有着某种特殊的意味，或许是召唤，或许是威胁？

　　它犹豫了仅仅一瞬，随即放弃了继续探查裂缝，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猛地转身，以一种与之前缓慢截然不同的、如同蜘蛛般迅捷诡异的步伐，飞快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爬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昏暗的书架迷宫深处。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恶臭彻底远去，凌寒才缓缓松开了捂住陈胥的手，撤去了“幽息潜隐”的光幕，踉跄一步，靠在了身后的光脉通道壁上，额角已是冷汗涔涔，微微喘息。维持那个术法对抗精神冲击，对她的消耗极大。

　　陈胥直接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极致恐惧。

　　“刚……刚才那……那是什么东西？”他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凌寒没有立刻回答，她快速调息，吸收着光脉通道内残存的纯净能量恢复自身，冰冷的目光透过书架裂缝，警惕地扫视着外面昏暗的禁书区。

　　“不知道。但绝不是‘塔’的人，也不是普通的邪秽。”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它似乎以这里的藏书……和某种‘血肉’为食。而且，它对刚才那个声音有反应。”

　　那声金铁交击之声，是什么？是某种定时发生的现象？还是另有其“人”？

　　“我们……我们还要出去吗？”陈胥看着裂缝外那如同巨兽肠道般幽深、布满阴影的书架迷宫，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抗拒。相比外面，这条虽然未知但温暖安全的光脉通道简直是天堂。

　　“必须出去。”凌寒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光脉通道的能量正在缓慢减弱，不可能一直庇护我们。而且，‘塔’的人迟早会找到办法下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外面或许危险，但也可能藏着出路、线索，或者……对付‘塔’和那些怪物的方法。”

　　她回想起光脉壁上的那些图案，尤其是最后那幅描绘着深处封印殿堂和“塔”组织徽记的画面。线索一定就在这里。

　　稍事休息，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后，凌寒率先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出口的书架——这似乎是一个故意设计成这样的隐蔽出口，书架是可以移动的。

　　一股更加浓烈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好在那种混合血腥檀香的味道淡了许多。

　　两人悄无声息地滑出通道，落入禁书区的地面。脚下是冰冷的、打磨过的岩石地板，积着厚厚的灰尘。回头望去，那光脉出口在他们出来后便无声无息地弥合消失，再次变回一个毫不起眼的、塞满了古老竹简的书架角落，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们彻底置身于这片传说中的禁地了。

　　眼前是书的海洋。一排排巨大的、几乎顶到上方黑暗穹顶的黑檀木或不明金属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形式的载体：卷轴、竹简、皮卷、线装古籍，甚至还有一些闪烁着微弱能量波动的玉简和骨片。许多书籍都破损严重，被虫蛀鼠咬，甚至覆盖着诡异的菌斑。空气冰冷，漂浮着灰尘和防腐药草的味道，但更深层处，依旧萦绕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檀香混合气，以及……某种极细微的、类似低语念经般的能量残留。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极远处的高墙上，零星镶嵌着几盏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长明灯，它们的光芒微弱而阴森，根本无法照亮这广阔的空间，反而投下更多扭曲摇曳的阴影，让那些书架之间的黑暗通道看起来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分头找找线索，不要离开彼此视线范围，有任何异常立刻退回这里。”凌寒压低声音命令道，同时将通幽之力感知提升到极限，如同敏感的雷达，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陈胥战战兢兢地点头，紧紧跟在凌寒身后，一步不敢远离。

　　两人选择了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在高大的书架间穿行。凌寒的目光快速扫过书架上的标签和书籍名称——它们使用的文字大多古老晦涩，甚至有些并非人族文字。

　　《地煞巡游考》、《幽阙构建疏注》、《异魔形录》、《癸丑封魔录·残卷》、《血饗仪轨辨谬》……光是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这里收藏的，果然都是涉及极高危险禁忌知识、邪异存在乃至远古秘辛的典籍。归墟书院镇守于此，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镇压地下的“它”，更是为了看守这些足以引发灾难的知识。

　　突然，凌寒停下脚步，蹲下身。在她脚边，地板的灰尘上，有一道清晰的、拖拽重物留下的痕迹，痕迹旁，还散落着几片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凝固血点，以及……一些被撕扯下来的、沾着污渍的碎布条。看布料，似乎是书院学生的服饰。

　　痕迹延伸向书架深处的一片黑暗。

　　凌寒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寒。看来，那个“无面啖书者”，并非唯一的危险，也并非只“啖书”。

　　她示意陈胥加倍小心，两人更加警惕地继续前行。

　　绕过几个书架，前方出现了一小片相对开阔的区域。那里摆放着几张沉重的黑木长桌和椅子，似乎是供人阅览之处。但此刻，桌椅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其中一张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几卷摊开的竹简，一盏早已熄灭、灯油干涸的油灯，还有……一个被打翻的茶杯，深色的茶渍早已干涸在桌面上。

　　仿佛当时在此阅览的人，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匆忙离去，甚至没来得及收拾。

　　凌寒走上前，目光落在那些摊开的竹简上。竹简上的文字同样古老，但配合图案，她依稀能辨认出一些内容。这似乎是一份关于某种“共鸣”仪式的记录，提到了需要特殊的“容器”、“古老的印记”以及“地脉节点的能量”来达成某种“沟通”或“引导”。

　　而在一旁的注解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词——“种子”。旁边还画着一个简单的、被标记了特殊符号的人形轮廓。

　　凌寒的心猛地一沉！这似乎与“塔”组织进行的“标记实验”和寻找的“母种”有关！难道，这禁书区里，早就有人在进行相关研究？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桌面的其他东西，最终定格在那打翻的茶杯旁——那里，掉落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青铜徽记。

　　徽记已经有些磨损，但依旧能辨认出它的图案——一本摊开的书，被一道闪电般的裂痕贯穿。

　　这是……归墟书院教习的徽记？但似乎又与普通的教习徽记略有不同。

　　凌寒小心翼翼地将徽记拾起，擦去灰尘。徽记背面，似乎还刻着两个极小的字。

　　就在她试图辨认那两个字时——

　　“凌……凌小姐……”陈胥极度压抑、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寒猛地抬头，只见陈胥脸色惨白如纸，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不远处两个书架之间的黑暗缝隙，牙齿咯咯作响，几乎无法言语。

　　凌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通幽之力凝聚目力，穿透昏暗。

　　只见在那片阴影中，隐约可见……七八个身影！

　　它们如同蜡像般僵直地站立着，背对着外面，身上都穿着破烂不堪的书院服饰（有学生的，也有教习的）。它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但诡异的是，它们的身体……似乎正在极其缓慢地……与身后巨大的黑檀木书架……融为一体！

　　有的手臂已经化作了木质纹理，有的背部延伸出如同根须般的物质连接着书架，还有的半个脑袋都仿佛陷入了书架的阴影里，看起来异常恐怖和扭曲。

　　它们就像是被这片禁书区本身……逐渐“吸收”、“同化”了的受害者。

　　而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些僵立的“人形书架”脚下，散落着一些空白或被胡乱涂鸦的纸页，以及……一些吃剩的、无法被“吸收”的骨骼残渣。

　　这里，不仅是藏书室，更是一个……陷阱，一个……餐桌！

　　凌寒瞬间明白了那些血腥味和部分“食物”残渣的来源。也明白了为何“塔”组织的清道夫下来搜索后，有时会有人“失踪”。

　　这片禁书区，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贪婪的、充满恶意的存在。它用知识和秘密作为诱饵，将这些迷失于此的人，连同他们的血肉和灵魂，都缓缓地变成自身的一部分。

　　而那声金铁交击之声，那无面啖书者的离去……或许，只是这片区域“进食”或“消化”周期中的一个环节？

　　不能再待下去了！

　　凌寒一把拉起几乎瘫软的陈胥，低喝道：“走！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欲走的瞬间——

　　“咔……咔嚓……”

　　身旁最近的一个书架，突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木质断裂又重组般的异响。

　　只见那书架上原本密密麻麻的书籍，突然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一本巨大的、用不知名黑色皮革装订、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却镶嵌着一只浑浊玻璃眼珠的厚书，猛地从书架上“弹”了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在两人面前的地上。

　　书页自行哗啦啦地翻开，露出里面用暗红色墨水书写的、扭曲疯狂的文字和图案。

　　同时，一个充满了无尽贪婪和诱惑力的、仿佛直接响在脑海中的低沉呓语，开始盘旋：

　　“看……过来……”

　　“知识……永恒……”

　　“答案……就在……这里……”

　　“留下……成为……永恒……”

　　伴随着呓语，那本书镶嵌的玻璃眼珠，猛地转动起来，死死盯住了凌寒和陈胥。

　　整个禁书区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险恶和主动。周围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从四面八方缓缓挤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