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归墟再临 ...
-
时间仿佛在陈胥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凝固了。他张大的嘴巴里,那声即将破喉而出的惊叫已然形成了气流,胸腔都因此而鼓起,却硬生生被某种更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骇扼住了咽喉,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短促、漏气般的“嗬”声,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溺水者。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他整张脸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瞳孔放大到几乎占据整个眼眶,倒映出凌寒冰冷而清晰的身影,仿佛看到了比废墟中游荡的怨灵、比“塔”组织的清道夫更加可怕、更加不可思议的存在。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落叶,破烂的衣衫随之窸窣作响。
凌寒在他惊叫声即将爆发的前一瞬,已如同被强弩射出的箭矢般,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猛地从门缝中滑入地下书库。动作迅捷、轻盈,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精准。她根本无暇去思考陈胥为何见到自己会恐惧到如此地步,生存的本能和冷静到极致的理智告诉她,第一要务必须是立刻、彻底地阻止任何可能招致危险的声响发出。
就在陈胥因极度惊骇而身体僵硬、大脑空白、无法做出任何有效反应的刹那,凌寒已悄无声息地欺近他身前。一只手如冰冷的铁钳般迅捷而准确地捂紧了他的口鼻,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阻止发声,又不会让他窒息;另一只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通幽之力,精准无比地点在他颈侧一个隐秘的、能瞬间导致肢体麻痹、难以发力的穴位上。
“唔——!”陈胥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彻底闷住的、痛苦的呜咽,眼中那铺天盖地的惊恐尚未褪去,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软软向下瘫倒,仿佛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眼球还能惊恐万状地转动,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凌寒。
凌寒迅速而稳健地扶住他彻底瘫软的身体,避免他直接摔倒在地发出沉重声响。她的动作冷静得近乎残酷,目光却如同最锐利的鹰隼,在扶住陈胥的同时,已然快速而仔细地扫视过整个地下书库的每一个角落。通幽之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精细度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细腻的网,感知着每一排倒塌的书架之后、每一堆散落的书山内部、每一条阴影缝隙之中,确认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这幽闭压抑的空间内,再无任何其他生命气息、能量波动,甚至……连一丝异常的“存在感”都没有。
死寂,瞬间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油灯灯焰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陈胥被捂住口鼻后,那粗重、急促、充满惊恐的喘息气流冲击着凌寒手掌的声音——这声音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下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得令人心悸。
几息之后,反复确认绝对安全,凌寒才稍稍放松了捂住他口鼻的手,但另一只制住他穴位的手依旧稳定如初,确保他无法突然发力或挣扎呼喊。她压低声音,语气冰冷、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安,或者说令人不得不服从的强制力:“陈胥!看着我!是我,凌寒!你看清楚!”
陈胥的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汗水如同溪流般瞬间浸透了他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尘土的巡夜人服饰,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球,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在凌寒那张虽然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上。那极致的、仿佛见到索命幽魂般的惊恐似乎稍微褪去了一丝裂痕,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茫然、混乱和难以置信。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模糊的呜咽声,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否定。
“凌……凌……小姐?”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用力摩擦,“你……你没死?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不对!你不能在这里!快走!快离开这里!立刻!马上!”他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枯草,忽然又激动起来,被麻痹的身体试图挣扎,眼中刚刚褪去一点的恐惧再次如同潮水般汹涌回来,仿佛凌寒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极其不祥的、足以引来毁灭的征兆。
“冷静点!”凌寒低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力量,制住他穴位的手指微微注入一丝寒意,让他重新安静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躲在这里?书院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苏仲书呢?钱先生呢?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她的问题如同冰雹般密集砸下,每一个都直指事件的核心,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陈胥被她的冷静和强势稍稍震慑,或者说,是被那穴位传来的寒意强制压下了恐慌。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眼神涣散了一瞬,仿佛被这些问题拖入了某个无比可怕、不愿回忆的深渊。他的身体又开始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声音变得飘忽而充满绝望:“死了……都死了……好多人都死了……李头……张哥……还有那些学生……好多……”他喃喃自语,如同梦呓,眼眶瞬间红了,却没有眼泪流下,仿佛连泪水都已干涸,“邪物……冲出来……见人就撕……还有那些穿灰衣服的……戴面具的刽子手……他们……他们不是来救人的……他们是来灭口的……补刀……放火……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
灰衣服戴面具的刽子手?凌寒心中凛然,果然是“塔”组织的清道夫!他们不仅在灾难后进入书院,而且进行的是一场无差别的、冷酷彻底的清理!
“苏先生呢?”凌寒打断他沉浸在恐怖回忆中的呓语,追问道。这是关键。
“苏先生……”陈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至极的情绪,混杂着极深的恐惧、一丝残留的敬畏、以及大量的茫然和无法理解,“……灾难刚起时,他……他试图强行稳住封印,好像还动用了什么禁术……受了极重的反噬,吐血不止……后来……后来那些灰衣魔鬼来了之后,他……他好像和他们领头的那个……那个气息最可怕的家伙……达成了什么协议……我……我当时被压在柱子下面,昏昏沉沉,偷偷看到的……他们躲在还没完全塌掉的偏殿残骸后面,说了很久的话……苏先生的样子……很奇怪……像是……像是屈服了,又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苏仲书和“塔”组织达成了协议?凌寒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窖。这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某种黑暗的逻辑之内。苏仲书毕生所求,无非是维持归墟书院的“存在”和表面的“稳定”,为了这个目的,他或许真的不惜与毁灭书院的元凶合作,与虎谋皮!
“然后呢?”凌寒的声音愈发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然后……苏先生就带着一批他的心腹,还有……还有钱先生,跟着那些灰衣人的头领,从……从后山那条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密道离开了……”陈胥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被抛弃的凄凉,“他们走了之后,剩下的灰衣人就开始了……开始了真正的清扫……所有受伤的、昏迷的、甚至只是躲藏起来不敢出声的幸存者……都被他们……拖出来……”他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说不下去了,眼中是无法磨灭的、地狱般的恐怖景象。
凌寒完全明白了。苏仲书抛弃了书院,抛弃了所有幸存者,与“塔”组织合作,带着最核心的班底和重要的“资产”,撤离了这片死地。而“塔”组织的清道夫则留下来执行最后的灭口和清理任务,确保不留下任何活口和可能泄露秘密的线索。陈胥,是这场残酷清洗中极其幸运、或者说极其不幸的漏网之鱼。
“你为什么没被发现?”凌寒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解剖着他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我当时被一根倒塌的房梁砸中了腿,剧痛之下昏死过去……”陈胥艰难地动了动那条明显扭曲变形、只是用粗糙木棍和破布条草草固定住的伤腿,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外面已经安静了,死一样的静……我闻到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东西烧焦的糊味……我不敢出声,拼命用手爬……一点一点,爬到了这附近……我记得地下书库有很多废弃的、连苏先生可能都不知道的密道和储藏室,我以前夜间巡逻时偶然发现过几个能藏人的角落……就……就拼死爬了进来……躲在了最深处一个塌了一半的旧储藏室里…靠着自己之前偷偷藏起来的一点硬饼子和角落里渗下来的、带着泥土味的积水……活到现在……”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虚弱,眼神涣散,显然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你刚才说,‘我不能在这里’?为什么?说清楚!”凌寒抓住了他之前话语中最关键的那个点,紧追不舍。
陈胥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极致的、几乎要让他窒息的恐惧,他猛地伸出那只还能动弹的手,冰冷如同鬼爪般死死抓住凌寒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喷在凌寒耳边,带着绝望的战栗:“因为……因为他们还没走完!那些灰衣魔鬼!他们像幽灵一样,时不时还会回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非常仔细地搜索。就在昨天,昨天下午,我还听到上面,藏典阁一层,有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翻动东西的声音。他们还没放弃!而且……”
他猛地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惊恐万状地望向通往地面的、那扇半掩的石门方向,仿佛那外面就站着索命的恶鬼,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子:“……而且还有别的东西……更可怕的东西……也在废墟里活动!我听到过它们的叫声……不像人,也不像任何我知道的动物……有时候像是很多指甲在同时刮擦坚硬的石头……有时候又像是……像是很多人在极其痛苦地低声哭泣、呻吟……但仔细听,又根本不是人的声音。就在藏典阁附近,特别是……特别是入夜之后……它们好像……好像在守着什么……”
藏典阁附近?还有别的“东西”?凌寒想起自己刚才潜入时感知到的那丝微弱波动,难道不仅仅是陈胥发出的?她的心弦瞬间绷得更紧。
“你看清那些‘别的东西’了吗?”凌寒沉声追问,目光如炬。
陈胥疯狂地摇头,幅度大到几乎要扭断脖子,眼中是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没有……我不敢看……我一次都不敢探头出去……我只敢躲在最深的角落里,捂住耳朵……但那声音……那声音好像能直接钻进脑子里……”他猛地抬起手,用力抓扯着自己肮脏的头发,情绪濒临崩溃。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沉重的、富有弹性的东西落地的声音,突然从他们头顶上方,藏典阁一层某处传来。
声音并不算特别震耳,但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废墟和空旷回声效果极佳的地下书库中,却无异于一道平地惊雷。
陈胥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矛瞬间刺穿。眼中那原本就已达顶点的恐惧骤然爆炸开来,转化为一种彻底的、死灰般的绝望。整个人如同石雕般凝固,连颤抖都彻底停止,嘴巴无声地张着,露出焦黄的牙齿,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下一秒就会被无法抗拒的恐怖彻底吞噬、撕碎。
凌寒也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绷紧!制住陈胥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另一只手已悄然扣住了那枚边缘锐利、冰冷刺骨的金属碎片,体内那本就所剩无几的通幽之力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全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感知而去。
来了!
是“塔”的清道夫去而复返,进行又一次拉网式搜索?
还是陈胥口中那“更可怕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开始了它们的夜间巡狩?
或者……是其他完全出乎意料的、同样被这片死亡废墟吸引而来的不速之客?
紧接着,一种沉重的、拖沓的、仿佛承重着极大份量却又异常缓慢的脚步声,开始在上方的木质地板(或许某些区域还未完全坍塌)上响起。
咚……咚……咚……
那脚步声缓慢而富有某种令人不安的规律性,由远及近,异常清晰,正坚定不移地向着通往地下书库的这个入口方向而来。
每一步,都仿佛直接踩在人的心脏瓣膜之上,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黑暗与未知,正一步步逼近这地下唯一的、脆弱的藏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