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牧野听雪

40、我同明月两相喜

　　“你别看安大娘现在背驼得厉害，不咋爱说话，她年轻时候可虎着呢！我们院里这几个人，小时候都认识，也都在一起玩，安大娘就是我们中间当之无愧的老大。”

　　大姐说起孩童时候的玩伴们，眼睛一亮一亮的:
　　“那个时候啊，我们经常成群结队，在街头巷尾到处乱跑，城里玩腻了，就背着大人偷偷跑出城外玩。

　　“安老大这人胆子可真大！带着我们炸鱼塘，掏鸟窝，有一回甚至说要去爬边春岭！可把我们给吓坏了，都说不去，你猜后来怎么着？她一个人偷偷摸摸趁着夜里往山上去了！

　　“那边春岭上得有多冷啊，她硬是吭哧吭哧爬到了山顶，彻底冻晕了过去，幸好被过路人救了回来。人送回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说着‘山顶的月亮真大呀……’”

　　“那后来呢，都发生了什么？”
　　照水追问道。

　　“后来啊，我们年纪稍大了些，性子稳当了，读完书，就各做各自的事情去了。安老大自从某次迎春宴看了火虎后，就坚持要学这个。她决定的事情，那可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学这门手艺的人本来就不多，她是真的特别喜欢才去学的，她觉得扮老虎可威风了，虎皮衣服往身上一穿，火焰滚滚随风舞动，谁也威风不过她！

　　“所以啊，哪怕再累，再危险，身子上到处磕磕碰碰，被火星子这里烫一块，那里烫一块，她也绝不会叫出一声。再后来呢，迎春宴上的火虎呀，都是由她来扮的了。”

　　大姐笑着回忆着，却是忽然浮出一丝哀愁:
　　“这表演本就辛苦，虽然一年才难得有那么一回，但需要虎皮下的人不停地练，不停地练。安老大就一直弯着腰，弯着腰，长年累月，日子久了，就把她的背渐渐给压垮啦。”

　　照水静静听着大姐继续往下说去:
　　“十年前的那次迎春宴，是她最后一次顶着火老虎上场表演。我们都劝她，你年纪大啦，别这么折腾自己啦，让年轻人干去吧。

　　“她说，我不服，我怎么就不如年轻人啦！何况会这门手艺的人岁数都不小了，她不演，哪来的威风凛凛的火老虎给像她这样喜欢威风的孩子看？

　　“于是她就这样弯着腰上了台去。那天晚上真热闹呀，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安老大在最后一次起跳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滚落在地上，火星子蔓延了一地，把台子都给烧起来了……

　　“后来，后来她被人从火里背出来。自那以后，逢人就说，是月亮从天而降，把火熄灭，救了她一命。”

　　大姐沉默了一会，才说道:
　　“她自己彻底跳不动了，也说什么都不肯让阿正接她的班。这火虎表演呢，就这么停了十年。

　　“差不多一年前，阿正突然说，要在今年的迎春宴上表演火虎，气得安老大抄起拐杖追着阿正打。后来还是阿正拜托了好多人，一起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说服安老大，同意她今年上台表演。”

　　“那这次过后，以后还会再有火虎表演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安老大难得才同意了这一次。至于以后的事，那谁能说得准呢？”

　　听大姐说了许多这对娘俩的事，照水若有所思:
　　“我想，安大娘或许是因为最后一次表演失利，心里从此有了执念。阿正坚持要完成一场新的表演，也是为了安大娘能顺利解开这份执念吧。”

　　此时院里传来了新的动静。安大娘带着一碗冰泉水蹒跚走了回来，将麻布放进碗里浸满。

　　“娘，我来吧。”
　　安大娘取出湿麻布，阿正伸手接过，给自己肿起的脚腕绑上。

　　“哎，这包肿得可老大，你这两天就呆在屋子里，哪也别去了啊。”
　　“是啊，就算到时真要去表演，歇个两日不练也影响不了啥。”
　　老人们见状，也开始心疼地唠叨起来。

　　拄着拐杖的大姐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阿正:
　　“对了，阿正，你家小子呢？这些天光见着你忙活，怎么没见到过她人影？”

　　她说完，余光瞥见安大娘脸骤地黑了，连忙捂住嘴巴。

　　坏了坏了，自己这张漏勺嘴呀，咋又害了事！

　　安大娘气得背都要险些挺直了:
　　“阿正！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这孩子成天在外乱跑，她才多大，你也不看好她！”

　　“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打小就聪慧，异于常人，家里这么点地方，是关不住她的，”阿正无奈道:“再说了，娘，你小时候不也……”

　　老人气急，发现自己拿这娘俩是真没办法，转念又想到这娘俩是自己亲生的，一时哽咽无语。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劝这两人。

　　就在这时，一声不合时宜的高呼猛不丁从头顶传来:
　　“做出来了！”

　　众人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屋顶上还坐着个大活人呢。

　　安大娘抬起头，见那上头的年轻人一跃而起，一脸喜色，精神奕奕，手里捧着一把精致绝伦的竹伞。

　　年轻人将伞撑开，显出她特意绘制的红梅伞面。染料和桐油还是刚刷上去的，在日头底下灼灼发光，鲜艳欲滴。

　　严深一阵心喜，竟连自己此时身在屋顶上都忘了，险些一脚踩空。

　　好在照水及时飞上，接过这把红梅伞，同是心喜:
　　“好漂亮结实的伞！”

　　“阴阳伞的威力，不止在于机关，还在于材质，需要用最上等的精铁做成，才能发挥出十成十的厉害。可惜，眼下我只能拿这些竹料做一把样伞出来。”

　　“这样就足够了！”照水抱着伞舍不得撒手，左看右看，好生喜欢。

　　二人从屋顶上下来，众人皆围了过去，对着红梅伞赞叹不已，简直要把严深夸上天去。

　　严深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竟有些羞赧，半晌说不出话来。

　　安大娘在后面远远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安大娘，宁正大姐！你们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家那孩子啊？”

　　外头一个声音忽地高喊着宁安、宁正的名字，边说边走了进来:
　　“哎呀，你们家这小子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呀，有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去爬城墙！那城墙是给人爬的吗？嘿，你还真别说，卫队还不止逮到她一个，一共逮到仨！”

　　说话人披着一身甲胄，一手拎着一根白布幌子一手拎着一团明黄身影，径直走到宁正跟前，把幌子一扔，又把明黄身影稳稳当当立在地上:
　　“还好当时我也在，要不是我见她眼熟，把她捞了出来，你家这小子现在还得跟另外两个人一起蹲大牢呢！”

　　爬城墙？蹲大牢？
　　照水想起昨日六天九地两位前辈还说过要翻城墙去听曲，眉心一跳。

　　“咳咳，我这不是，艺高人胆大吗……”
　　黄衫小儿尴尬咳了几声，面上端的是丝毫不怵，活脱脱一副小大人做派。

　　这小儿声音听着更是耳熟，照水斜眼一看——

　　这不就是昨天在仙家茶肆外给她算命的宁盛吗？

　　左右都是熟人，没想到竟叫她们凑到一块去了。

　　“阿盛！”
　　宁安大娘这回真的是忍无可忍，手脚气得发抖，险些栽倒:
　　“城墙那么高，你是怎么爬上去的？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阿盛，你好端端的爬城墙做什么？”宁正同样大吃一惊，连替宁盛说情的事也顾不上了。

　　宁盛一看阿娘和姥姥这样，就知道这回绝不会好过。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出早就想好的托辞，企图蒙混过关:
　　“我昨夜回来晚了，城门已经关了。正好我遇见两个江湖人，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可以翻城墙进城，绝对不会被发现。谁知道——”

　　“你大晚上的跑到城外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最近这附近有多危险！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
　　宁安大娘激动得气都喘不上来，宁正忙伸手给她拍背顺气。

　　待娘亲终于缓过来，宁正捞起地上的幌子，打开一看，又是一惊:
　　“阿盛，你给别人算命？”

　　她这话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惊讶于自家小子又悄无声息地干了一件大事。宁盛却忽然急了，辩驳道:
　　“我怎么就不能给人算命了？我还敢跟老天叫板呢！”

　　她环视一圈，高举起手指向照水:
　　“就是她，我昨天还给她算过呢！”

　　“阿盛！”
　　宁安大娘气急，眼前隐隐发黑。她夺过宁正手里幌子，胡乱卷了一通，对宁正道:
　　“今天咱们三个就呆在院子里，谁也不准出去。阿正，你带她到屋里，叫她好好闭门思过，不意识到错误不准出屋子一步！”

　　“娘，这倒也不必……”宁正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阿盛，你快跟你姥姥保证这段时间不再乱跑了，别叫你姥姥担心！”

　　“今天？”宁盛脸有些发白，退后几步，“不行，不能是今天，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在今天做！”

　　“阿盛，你别胡闹……”

　　“除非你跟我保证，今年的迎春宴你不去表演，否则我绝不会听你的话！”
　　宁盛跺脚，对着她阿娘吼道。

　　宁正愣在原地，过了一会轻声道:
　　“阿盛，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我到时候小心一点，就不会有危——”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危险！”

　　宁盛大吼一声，带着浓重的哭腔，眼角闪过泪光。

　　她转过身，趁着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大步跑了出去。

　　“阿盛！”
　　宁正心急如焚，一时忘记自己脚还在崴着，就要追上前去，忽地被人伸手拦住。

　　“我去追她。”

　　照水将宁正扶稳，当即跃上屋顶，眨眼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