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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心病难医何以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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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早已睡下,只剩她二人的院子安宁静谧,唯有竹骨被轻轻凿开的细碎声响。
照水将竹条全部挑完,在一旁仔细看着严深变戏法般,将凿出的空槽三两下改装成可以灵活变形的机括。
原来是这样!
眼见将她困住了好几个月的难关被严深轻松破解,照水油然生出佩服之情。
这阴阳伞图纸可是她从青姨那里磨了好久才得来的。据说此伞由机关术开山老祖缪子亲手设计,伞面收起作剑,展开作橹,还可拆分成三十六扇铁翼,铁翼合而飞长鞭,张而发暗器;伞骨笔直作枪,弯折作钩,短柄内可藏窄刃,山穷水尽时可给敌人意外一击。
此等神器,可谓穷工极巧。可惜她实在不擅此道,将图纸看了又看,废了一堆木料,还是无从下手。
“没想到你不仅铸器手艺了得,制作机关的本事也是一流!”她这般想,便这般说了。
严深给竹骨开孔的手停下片刻,待心神平复后,才缓缓道:
“其实机关术本不是鸣锋山庄所长,还是当年我急着交付停云派的订货,一个人躲在竹林里不眠不休了整整三天三夜,才终于在第四日幡然开悟。”
“原来如此……”
照水的呼吸不知觉放轻了。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后,她轻声道:
“抱歉。”
“无碍。有时不逼自己这么一回,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本事, ”严深自嘲,“若是当初那一回我也——”
她忽然不再说话了。
照水又默默看着严深做完伞骨,开始盘线。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四周是那般幽静,天地万顷,皆如一指,整个世间只剩下她们两个。
在这漫长的寂静当中,严深再度开口:
“这几天里,我做了很多梦。”
照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严深深深吸了口气。
她抬眼看向远方城里零星亮着的火光,那些火焰跳动着,在黑夜里渐渐溶作一团。
满目混沌中,从那火团里倏地开出一条黑暗通路来。
一个鬼魅飘忽的黑影,踩着滚烫的焦土踱步而来,停在她身前,投下一道渗着凉气的阴翳。
“事到如今,你可后悔?”
黑影居高临下地站着,带着讥笑的嗓音寒厉瘆人。
火光也未能照映出她隐在黑暗里的面容。
“要我将自己亲手铸成的兵器送到你们这群恶贼手里,供你们为非作歹祸害无辜?想都别想!”
少年激动道:
“我选择铸器,是为了可以一直呆在我想要守护的人身边,也是为了让更多人可以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呵,说得倒是好听。”
黑影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掩面冷笑:
“不过是你为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承认吧,你只是不敢而已。你软弱,无能,顾虑这,顾虑那。你没有为自己出剑的勇气,又怎么会有为别人出剑的勇气。你是个胆小鬼,严深。”
“我不是!”严深吼道。
“哦?你若不是,当初怎么会拒绝那江湖高手收你为徒?你的娘亲和大姐又怎么会死?”
黑影步步紧逼,宛如无常索命:
“你说着此生只想留在山庄里,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铸器师,却每日都会一个人溜出山庄偷偷挥剑。其实你是在说谎,不是吗?你只是害怕了!
“你害怕自己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害怕自己白白辛苦一番,最后只能发现自己空有一身内力却无法施展。
“你害怕辜负你大姐的辛劳,辜负你娘亲的恩情。但你最害怕的,是到头来发现这些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你的娘亲和大姐从来都不需要你为她们付出。
“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却还要把这一切都推脱到她们身上。你是个伪君子,严深。”
“我,我不是……”
黑影嗤笑一声,一挥手,满目火光变幻作一片冰天雪地,四周风卷残雪,少年也在一瞬间憔悴了许多,宛如一把历经血腥风霜的长剑。
“六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想的吗?”
黑影站在她身前,咣当丢下一把铁剑:
“看看你现在铸的废铁,甚至比你六年前铸出的剑还要温吞,还要招笑,简直和你自己一模一样。你娘亲说得果然没错,见器犹如见人。你是个无能的铸器师,严深。”
“住口,你不配提起我娘!”
严深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血丝猩红。
此时此刻,她终于看清楚了黑影的面容,那是……她自己的脸。
严深骤然惊醒。
一刹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永无止境的红色,而是温柔倾泻的月光。
耳边不再是老梅村常年呼啸的风雪,而是城君府后院里大娘们有说有笑的打趣声。
梦醒后,一切反而是那般的不真实。
她收回目光,继续组装着竹条,状若不经意问道:
“少侠,你也觉得我很懦弱吧?”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但她还是问了,心里隐隐揣着一分期待,比期待更多的是等待凌迟的惶恐与痛快,搅在一起,分不清楚。
照水却没有直接回答,只说:
“真巧,几日前才刚有人问过我差不多的问题。”
严深犹豫道:
“那你是怎么回她的?”
“我跟她说,如果你只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你本就预设好的答复,又何必非要听我亲口说出来呢?”
照水看向严深:
“你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我就是说再多,也不能改变你的想法,不是吗?”
严深手指猝不及防叫竹条划开一条口子。
她垂下眼,一言不发将血珠抹去,将那根还沾着血迹的竹条一点一点缠进伞面。
月移星转,晨光熹微。
后厨大姐打着哈切从屋里摸黑出来,照例要去准备早食,一打眼见到对面屋顶上窝着两团黑影,整个人霎时吓清醒了。
刚要高呼进贼,其中一个身影敏捷地跳下屋顶,飞到她跟前:
“大姐,是我呀!嘘——”
照水压低声音,悄悄指了指上面的人影。
大姐抬头望去,见那和照水同行的年轻人正蚨坐于屋瓦之上,埋头专心对付着手里的东西,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动静。
从外形看,已经能看出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完整的竹伞。
“哟,这伞可真好看,”大姐同样压低声音,夸赞道:“这年轻人的手艺,比起咱们院里几个老人也不差呀。”
“可不是嘛,人做自己喜欢的事,自然能够做好。”
照水回头看了眼还在认真给伞面绘花的严深,笑眯眯同大姐进了后厨,摸了几碟最新出炉的热乎早点。
又发现后厨竟然还备有砖茶,用刀劈下一小块,随茶包一同放进热水里熬煮片刻,再相继放入鲜奶,炒米,肉干,用汤勺一下一下慢慢撩着,独特的奶香扑鼻而来。照水迫不及待舀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送入嘴中。
正吃得香呢,就听院里突然闹起了一阵动静。
“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吵起来了?”后厨大姐把厨具一撂,紧张道。
照水探头一看,见院子里几位老人站在一边,对面则站着那个叫作阿正的中年人。
两方人似是刚激烈争论过一番,几位老人面带焦急与忧虑,阿正却是一脸倔色。
“阿正,你就听劝吧,你的脚扭得这么严重,到时候别说表演了,走路都成问题,你可不能拿你的命去赌啊!”
“是啊,阿正,你娘一直就不大愿意你去舞那火老虎。眼看着过两日就是迎春宴了,你正好扭了脚,这不就是天意吗,天老娘都在告诉你危险啊。”
“反正今年表演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你跟城君们说一声,她们肯定也能理解的。”
几位老人不厌其烦,一个接一个劝着阿正。
照水闻言,向下看去,果然见阿正左脚腕高高肿起一块,虚虚搭在右脚脚背上。
“娘,哪有这么严重。”
阿正斜对着照水站着,嘴角因疼痛轻微抽动,若无其事道:
“这么多年,我盖过屋子,跑过码头,赶过马车,受过的伤多了去了,这点小伤真算不上什么。这两天我多注意一点就是,不会有问题的。”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
大娘气得拍手,对驼背老人嚷嚷道:“嘿,你还真别说,阿正这牛脾气就随了你,跟你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的!”
驼背老人站在人堆里,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听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摇摇头,打断众人:
“快过节了,吵架不好,先不说这事了。”
又对阿正道:“我给你去讨些冰泉水敷一敷,你先别走动。”
“好,娘你记得走慢点。”阿正嘱咐道,看着老人走远。
等老人身影彻底消失,阿正弯下腰,小心翼翼摸着肿起的脚腕,满脸丧气:
“怎么就在这个时候伤着了,真不小心……”
阿正郁闷地往石阶上一坐,照水在屋子里远远看着,听后厨大姐感慨道:
“哎,阿正这孩子就是实诚,有这么重要的表演,也不晓得偷懒耍滑,还在接各种活计做。这下把脚伤了,估计这两天少不了又要和她娘犟。”
“偏偏安大娘也是个犟的,这对娘俩呀,”大姐摇头,“都白长了一张嘴,不好好说话,这怎么行的呢。”
“哦?大姐这话怎么说?”照水好奇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