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之芽》裘道

2、不期而遇

　　人总是这样，贪婪无度。得到一寸，便想再进一尺；坐拥一座金山，仍觊觎着远方的矿藏。明明三餐温饱已足，偏要追逐山珍海味的奢靡；明明有片瓦遮头便安，却要筑起高堂广厦，还闲不够气派辉煌；明明能无病无灾度过一生已是少数，却还妄想长生不老。
　　秋鹭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从前他只会抱怨干农活太晒太累，现在他只想帮年迈的爷爷减轻点负担；从前他只会闲读书太枯燥太费神，现在他已经开始压缩自己的生活费用来买课外书了……
　　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不但不觉得累，反而很享受这种挥洒汗水就能掌控人生的感觉。人一旦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距离他发现自己回到过去已快一年了。
　　那天他坐在书桌面前和往常一样学习，透过窗户传来爷爷与邻居谈笑的声音，他没有被爽朗的笑声感染，反倒是面带忧愁打开手机记事本，眼睛紧盯着“爷爷，初三”几个字深思起来。
　　他爷爷是在他初三那年因脑溢血去世的，享年73岁。
　　他想，既然他有机会回到了现在，也知晓未来发生的事，那是不是也能在此事上做点什么，让他爷爷多活几年，让他亲眼看看村里的马路是如何换上水泥大衣的；让他也能坐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电视里的人谈笑风生；让他也享受两手空空坐上小汽车去赶集，不必担心下雨而揣上雨伞，不必担心东西拿不下而背上背篓。他爷爷的一生太苦了，他爷爷偶尔也会跟他讲起从前的生活，讲他们以前吃蕨根做成的苦饼；讲他们因几个山上的野果而口吐芬芳、大打出手；讲他们因为家里穷被人诬陷偷人家的牛，被批斗被鞭打；讲他们被洪水吹掉土房子后露宿田野；讲自己的儿子们因争一亩三分地而反目成仇……
　　想着想着秋鹭点开了他爸爸的通讯号码，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母，既然有重来的机会，他就必须竭尽所能，即使会被认为精神不正常，但他还是要试一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行呢。他的一生本就是因为缺乏行动力而变得不堪，重来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爸……”秋鹭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开始浑身颤抖，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秋鹭，秋鹭，听不见吗……”他爸爸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过来，后边他父亲又说了什么他都仿佛没听见一般，自己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知道了，挂了”，他失了神一般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手紧抓着桌上的练习册，有几页都快被扯下来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着发呆。过了有好几分钟，他的眼泪止不住的从脸上淌下来，他放下手机扯了两张纸捂住眼睛无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开始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
　　秋鹭刚才和他爸爸通电话，只要想告诉他爸爸一星半点他爷爷要生病的事，就会像突然宕机的电脑一样，做不出一点反应，他的嘴不再听从大脑的指令，他的手不再受大脑的指挥。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会不会等他中考、高考的时候填在试卷上的答案还是和以前一样，最后的分数也没有丝毫变化，他的人生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是过程变得痛苦了而已。
　　他开始发了疯似的在本子上默写诗文、英语单词、公式、历史事件、政治理论、地理地形图……
　　他要看一下这一年来自己都干了啥，脑子有没有装进去新东西。猛地写了四五页纸后他停了下来，用袖子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抹掉，心情稍稍平静下来。他发现这一年来自己夜以继日学习的东西都还在脑袋里，平时考试、期末考试也能正常运用。还有，以前的自己初二的时候谈了一个女朋友，现在的他没有，这些都是有变化的。
　　他开始思考，会不会是他只能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对于其他未来会发生的他都不能宣之于口，也不能出手改变。他也想过也许现在的努力到头来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不能赌，他也不想赌，他已经浪费过一次人生了，他不想再浪费这个可能存在的机会。
　　他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执行下去，至于哪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哪些是万不能干预，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去尝试，说不定有一天就能摸清这里的规则了。
　　自此，秋鹭还是和从前一样专注学业，只是脸上出现笑容的频率少了，虽然还是会和好哥们儿一起打球，但也没再和他们去过网吧上网了。刚开始他们也会吐槽他忘本，变成书呆子了，但慢慢也就习惯了，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的爷爷还是在他初三那年因病去世了。
　　他初中升学考试发挥得很理想，之前的担忧并没有出现。他的分数足够去到市里最好的高中了，但他还是选择了在县里念高中，他想离家近一点，也想尽量减少开支，让父母的压力小一点，不过去的是另一所，和秋瑟一个学校，他以前是和秋笙一个学校。他相信师资力量固然重要，但谋事在人，从他的初中的变化就不难看出。
　　进入高中之后，他知道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也就没再花费太多精力在学习之外上。大姐秋笙去中汇市上大学之后，他本想建议父母在那边买套房，因为再过几年那边房价会大涨，买了以后秋笙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但不出意外，还是和之前他爷爷的事情一样，都是开不了口的。
　　等他上高二的时候，秋瑟也去中汇上大学了，家里只剩他一个，除了过年，其他节假日他也不再回家了，就留在学校学习，暑假就还是和高一一样，借助在亲戚家在城里打暑假工。
　　秋鹭就这样过完了忙碌的三年高中生活。
　　高考前几天他一直很焦虑，他怕没有初升高时的运气，他怕自己这几年都白干了。找完座位后他没有坐车回学校，他上了一辆公交车，环城绕了一遍，到了终点站又重新上了一辆车，他到经常去的那家书店、小吃街、买衣服那条街都逛了一遍，最后慢慢走回学校的。他通过这种方式去回看这三年拼搏的痕迹，全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上天凭什么剥夺，它也剥夺不了！
　　慢慢地他就不再纠结了，该做的都已经做尽了，要来的终究抵挡不住，成不成事就交由老天了。
　　上帝没有和他开玩笑，努力就会有回报。
　　秋鹭的高考成绩比之前那一次高了一百多分，虽说上不了清华北大，毕竟智商是硬伤，基因摆在那儿，但上个985、211也是没啥大问题。
　　自打回到过去后，他不是没思考过毕业了具体干什么，他原本计划让父母做些小投资，积累点资金，自己毕业后如果想创业也可以有本钱，但就如之前无数次试探一样，都止于无声之中。没有资金积累、没有创新性理念、没有突破性研究成果等等，从商这条路基本是断了。他随即将目标转到从政上来，等研究生毕业考个家乡的选调生，即使不能爬“指点江山”那一步，但多少也能为家乡的脱贫事业贡献一点力量。
　　经过一番考虑，秋鹭最终报考了西原大学农业机械化及其自动化专业。西原大学是西原省一所985高校,位于西原省省会中汇市。他选择这个专业是想着毕业以后考公比较容易，即使不走考公这条路也可以在研究所从事农具研究或是到制造业企业工作，选择比较宽一点，也是自己比较感兴趣的专业。之所以选择在本省上大学，他也抱着能与胥芜相遇的希望，只因他也是西原人。
　　暑期过得很快，秋鹭回家待了几天就去中汇市。秋笙和秋瑟都在中汇市，秋笙已经毕业一年了，现在在一家制造业企业上班，并在离公司不算太远的地方租了个套一的小房子。秋鹭找了份在电子厂打螺丝的暑假工，厂区离秋笙的出租屋不远，他就厚着脸皮求秋笙收留他，秋笙只好勉为其难地把沙发贡献出来。这间出租屋虽小，但却是他们三个汇聚在一起联络感情的基地。
　　……
　　九月的西原大学，总被一场盛大的相遇填满。爬满藤蔓的红墙门下，“西原大学”四个鎏金大字在秋阳里格外鲜亮，林荫道上的梧桐枝叶洒满了斑驳的阳光。秋鹭和众多新生一样，拉着满载的行李箱边走边看，脚步里都带着点雀跃的慌乱，他不一样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欢迎新同学！”“XX学院报到点请往这边走！”各种欢迎新生的声音不绝于耳，而秋鹭的视野已经被边上挂着古风动漫人物手执黑色棋子、旁边写着“围棋社”的迎新帐篷占据了。他边走边看旁边的社团招新公告，突然一个不小心把走在前面的人的鞋跟儿给踩掉了，他忙弯腰连声说着对不起。
　　被他踩掉鞋子的人半蹲下迅速将鞋归位，起身回首说了句没关系。
　　秋鹭一抬头便看到了那张只见过一面，但却在他脑中住了5年多的面孔，是他抱着一丝侥幸、期待能与之相遇的那个人——胥芜。如果他记忆没出错的话是叫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在这个重新来过的世界里他还叫不叫这个名字。
　　与印象中穿着板正、成熟中略带着点禁欲又微显三分稚气的形象不同，今天见到的胥芜，上身穿着件白色T恤、下身搭配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两条裤腿膝盖处都有一条布着杂乱小线的开口，牛仔裤的裤脚刚好盖过那双黑白配色的平底运动鞋的边缘。他的发型倒是没多少变化，还是利落的短发，长度恰到好处，贴合头部轮廓，发丝乌黑规整，没做造型也很蓬松，整个人看着清爽又自在，像秋日里一阵不燥的风。
　　秋鹭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下身一条杏色工装裤，搭配白色的运动鞋。他的头发与胥芜不同，可能是常年营养不均衡的原因，发色成自然偏黄，微分碎盖的发型太适合他那张脸了，轻薄的刘海随意的垂在额前，正好掩住他眼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上一世的沧桑，要是和胥芜站在一起倒是很养眼。
　　眼看胥芜掉头就要走，秋鹭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突然的相遇冲昏了头脑，不经大脑思考就伸手抓住了胥芜的小臂。
　　胥芜侧过身茫然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哦，没事，就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青梧苑在哪里”秋鹭松开抓他的手，心虚地随口问道，反正他们也正准备去宿舍，但他开学前就来学校踩过点了，也知道宿舍该怎么走。
　　“我正好要回宿舍，你跟着我走吧，我也住那边，在3栋。”胥芜说到。
　　“太好了，我也在5栋，真是麻烦你了，谢谢”秋鹭说完叫上正在拍照打卡的父母和两个姐姐跟在胥芜身后往宿舍走去。
　　秋鹭想多打探点胥芜的信息便试图找点话题，便问道：“你也是新生吗？”
　　“是的，我是农学院的，植物科学与技术专业，你呢？”胥芜放慢脚步走在秋鹭右前方快要并肩的位置回答到。
　　胥芜的靠近让秋鹭心跳快了两拍，他强装镇定道：“我是机械工程学院的，真巧，我的专业和你的还有点渊源呢，农业机械化及其自动化专业，都与农业沾点儿关系。”
　　“对了，我叫秋鹭，秋天的秋，'翩翩飞鹭真吾友'的鹭，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秋鹭偏头抬起饱含期待的双眼看着胥芜说。
　　胥芜回以一笑：“我叫胥芜，伍子胥的胥，'细雨春芜上林苑'的芜，很高兴认识你。”
　　听到他叫胥芜的时候，秋鹭终于镇静不住了，他迫切想要开口求证点什么，但又想到自己不过也才见过他一面，还不是在同一个世界，开口了又能怎样。大脑系统经过几秒钟的处理后，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不利索开口道：“名字真好听，额～那个～那个～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胥芜边回答边摸出手机打开二维码递到秋鹭面前：“嗯，你扫我吧，微信。”
　　秋鹭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昵称“伍子胥芜湖～”偷偷一笑，心里边儿想着真是个有趣的小帅哥，口头却一本正经的说：“好了，你通过一下。”
　　“OK，通过了”，他站在写着3栋的宿舍楼前，指了指面前的宿舍楼又指向前面的路说：“我到了，你们沿着这条路往全面再过一栋楼就到了。”
　　“好的，今天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估计我们还要绕一会儿才能找到呢，改天请你吃饭，回见。”秋鹭说完朝胥芜挥了挥手以做告别。
　　“哇塞，这个长得好帅呀，你们学校帅哥真多呀，我都看到好几个了，这个最合我眼缘。”秋瑟挽着秋笙的手臂走到秋鹭身边狗狗碎碎的犯着花痴。
　　“就是就是，还有在校门口进来看到的那个，身高起码一米九，我偷偷拍了照片，一会儿给你看。”秋笙用仅他们三个能听到的声音附和到。
　　“你们别想老牛吃嫩草了，而且我今天也看到不少美女，人家不仅有颜，还有有才有智商，你们这些二三本的就靠边站吧。”秋鹭调侃道。
　　“啊呸～别搞学历歧视哈，大姐，把他逐出我们卧龙三剑客。”秋瑟哼哼道。
　　他们一路边说边笑到了宿舍。和室友打过招呼后，他妈妈和两个姐姐帮着把床铺好，又一起在校园超市买了些日常洗漱用品。待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一家人在校园里四处闲逛打卡，晚上又去中汇市区溜达了一圈。
　　父母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回家了，秋笙和秋瑟也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