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不生尘》映物

60、林茂郁番外

　　京城新长大的一茬孩子，几乎都听过林茂郁的名字，他是孩子们口耳相传的林大将军，是他们玩游戏时争着扮演的角色。

　　贯穿这些孩子童年生涯的是西北地区屡屡传来的捷报，以及林茂郁接连不断的赫赫战功，西北一带开疆扩土，林茂郁也跟着威名远扬，声震朝野，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他是京城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林茂郁也确实不负众望，高歌猛进，一度权倾朝野，高官厚禄应有尽有，而彼时其年纪不过将将三十出头。

　　当所有人都以为其拥有大好前程，风光无限，下一步就是封侯拜相时，林茂郁却选择了另一条路，自此彻底成为了京城人口耳相传的传奇——三十六岁那年，林茂郁脱去盔甲，交放兵权，斩断三千青丝，从此青灯古佛，终了残生。

　　没有人理解林茂郁的选择，旁人看来，林茂郁已经足够风光了，出生于富贵之家，而立之年便已经位极人臣，但在林茂郁自己看来，他这一生好像充满了求不得，他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即便得到了，也已阴差阳错，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了。

　　譬如高官厚禄，一度是他可望不可即的东西，一度为此汲汲营营焦头烂额，掉进名利场的沼泽之中。

　　在他急需权名利禄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两手空空，在他没有半分心思时，机遇赏识又纷至沓来，将他拖上高位，给予他满手的权势，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想要的又不是这些。

　　他还记得年幼时的梦想，当一名小小史官，抄经载史，他没有任何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念头，毕竟一将功成万骨枯，彼时他只是想当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文官，在纸上信笔涂抹，写些无害的章句文字，哪里会想到后来成了西北大将，沙场秋点兵。

　　总之，想要的他永远得不到，永远无法在他需要的时候得到。他对高官厚禄没有半分兴趣，他一度无比渴求只是希望能够凭此留住陆蕴微，但是即便他后来得到了高官厚禄，哪又有什么用呢，残花不会变回花苞，落下的树叶不会飞上枝头，河水不会倒流，他再也回不到过去，找不回曾经的陆蕴微与他。

　　当年林茂郁渴望得到足够的权势，从而跨过父母家境地位之别，解除婚约，但后来没靠任何权势地位，他与宋逸游的婚约还是解除了，是林老爷主动解除的。

　　彼时林夫人身体不好，宋家人担心她去世后林茂郁守孝耽误婚期，一再催促，林老爷岂能看不出宋家人的意思，对此大为不满，他的妻子理应长命百岁，宋家人怎么能早早的就做这种打算！

　　宋氏催了几次之后，林老爷爱妻如命，无法接受宋家人话里话外都说妻子活不长久要造作打算，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于是两家人不欢而散，林茂郁与宋逸游的婚事也随之一拍即散。

　　林茂郁的婚事又一次黄了，但这一次，不等重新为他挑选新的未婚妻，林夫人先与世长辞了。

　　自此，林府陷入了漫长的阴雨季，林老爷一蹶不振，无心过问世事，致仕归隐，林茂郁也迎来了三年漫长的孝期。

　　三年时间里，朝廷局势动荡，起起伏伏勾心斗角，西北的战事一拖再拖，劳民伤财，拖到最后，朝中无人可用，大概是想起了当初那封“忘了”署他名字的奏折，皇帝召他入宫，为他授予宝剑，赐他将军印。

　　于是，林茂郁孝期刚刚结束，一纸圣旨将他调去了西北军营。

　　这一去就是九年之久，九年间战乱平息，西北繁荣，商业大盛，西域诸国纷纷来朝，一派歌舞升平。

　　第十年，林茂郁再度回到了京城，一路上看着马车窗外的风致，遥遥想起近乎十五年前，这些路他与陆蕴微一起走过，那时两人都还年轻，风华正茂，现在，西北的风沙已经吹皱了他的眉眼。

　　十五年前，他是离经叛道儿女情长的不孝子，十五年后，他成了班师回朝，举国颂扬的大将军。

　　十年间京城变化无数，唯有林府老宅仍然保留着旧时的模样。

　　林茂郁暮春时节回到京城，院里海棠缤纷，花落如雨，他路过海棠，脚底一拐弯，就到了曾经陆蕴微居住过的房间。

　　房间的装置半点也没变。林茂郁拂去梳妆台上的尘埃，明晃晃一张菱花镜，映出一张两鬓霜白的人脸。

　　林茂郁大吃一惊，摸摸眼尾，意识到是自己，苦笑半晌。

　　数年间，他经常梦到陆蕴微，梦里的陆蕴微始终当初离开时的年轻模样，半点也没变。

　　他经常想陆蕴微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却想象不出她变老的样子，一瞬间他心底滋生出了嫉妒的滋味，嫉妒那些能够见到陆蕴微模样的人，但转瞬，他又泄了气。

　　每每睡醒，他就会想陆蕴微如今去了哪里，是江南还是蜀地，亦或是去了更远的地方。

　　当初分别时，陆蕴微说“再见”，原以为只要呆在京城，呆在林府，等着她偶尔累了，想歇歇脚，回来找自己就好，未成想一纸圣旨，西北军旅九年之久，皇帝将他派去了边境，派去了一些陆蕴微很难找到他的地方。

　　林茂郁撩拨了几下鬓角的头发，企图用乌发挡住层层叠叠的白发，最终以失败告终，他藏不住这些白发，就像他藏不住他的落寞。

　　生同衾，死同穴，这是他与陆蕴微的美好期望，到头来一个也没实现。

　　林茂郁有时也觉得好笑，想要的永远得不到，想要与陆蕴微的婚约，想要一人共白头，偏偏各种阴差阳错。想要高官厚禄时，高官厚禄不来，不需要时又强加于他。想要解除婚约时想尽百般办法解除不了，到末了，无需他半点用功便自动解除了。想要无牵无挂私奔逃出京城时，父母老去病弱，肩上的责任牵绊住脚步，等父母都已去世，身上无一重担时，自由变成了孤家寡人的荒芜，丧失了鲜活的意义。

　　天地无处不牢笼，林茂郁只觉得人活着很没意思，想要的永远得不到，其实即便得到又能如何呢，不过转瞬即逝，西北戍边的几年里，他见识了太多生命无常，人好像就是这么活着，浑浑噩噩，向死而生，充满了欲望，充满了执拗，充满了求而不得，充满了痛苦。人生在世，爱欲之中……

　　林茂郁想求得解脱。

　　他在书房翻看旧时文字时，忽而发现了当初母亲逼着他抄的经文，他读了又读，泪流满面。

　　或许母亲当年就已经想到了今天，给他指了一条另类的途径。

　　自此，青灯古佛，不染世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