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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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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蕴微进了林府,在一位婆子的带领下,往林茂郁的院落去,尚未走到,隔着院墙遥遥看到院内一颗大海棠,马上就欢欣起来,可惜现在是冬天,海棠树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进了院子,陆蕴微在树底下站了一会儿,满怀期盼,畅想来年春天花开满树,她有好多年没来过林茂郁的院子了,也好多年没见过这棵他们儿时树荫下玩闹乘凉的海棠树开花了。
她凭着记忆,径直走进林茂郁的书房,屋里很暖和,桌上摆着许多张凌乱的手稿,还保持着林茂郁逃走前的样子。
陆蕴微坐到桌前,翻桌上的纸张,竟然都是些佛经,她忍不住笑,笑林茂郁这人几时也抄起经了。
她正乱翻呢,门口传来动静,一抬眼,林茂郁匆匆走进来。
“你回来啦。”陆蕴微笑道。
林茂郁脚步一顿,恍惚了一瞬,似乎他们两人本来就该是这样,他去上朝,陆蕴微会在家等着他,他一回家,就能见到她笑意盈盈的眉眼。
“迢迢儿,”林茂郁小心打量陆蕴微的神色,发现她是真心实意的笑,眉眼间没有半点悒怏,有些犹豫道,“你……太太说……偏门……”
他支支吾吾的,陆蕴微却笑笑:“放心吧,我没那么在意。”
林茂郁不太相信,毕竟在过去,陆蕴微相府幺女的身份可以说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怎么可能没有落差。
陆蕴微抿了抿嘴,实话实说道,瘪了瘪嘴:“好吧,其实有难过,不过只难过了一小会儿,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
“对不起,迢迢儿。”林茂郁像是被雨淋过一样,纠结踌躇,“我……是我不好,我,母亲,唉,我……”
“别这样嘛,”陆蕴微拍拍林茂郁的肩膀,“都说了我不怎么在意了。”
“可我不想让你难过。”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一分一秒。
“我知道,我知道的。”陆蕴微注视着他,认真道,“我也不想你难过,所以别为难了。往好处想嘛,你看,现在我住进你的院子里了,我们像不像是已经成亲了的夫妻?虽然只是好像,但比起名存实亡,名亡实存更好一点,也不错啦。”
但林茂郁并没有被安慰到,名存实亡和名亡实存都不好,他想要的是圆满顺遂,不管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但母亲曾告诫他,人活在世上就是事事不如意,强求不得,命他日日抄经静心,抹平心中执念。
他抄了无数经文,执念未曾消减,只是不知是功德圆满了还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如愿以偿地追回了陆蕴微,带她回家了,但回到家,又有接二连三的障碍烦恼涌现出来。
“别想那么多啦!”陆蕴微揉了揉林茂郁的皱起眉心,而后两手食指分别抵住他左右眼的上眼皮,拇指抵住下眼皮,同时拉拽,迫使垂敛着眼睫的他瞪大了眼睛。
林茂郁那张垂头丧气又端方雅正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滑稽鬼脸,陆蕴微实在忍不住笑:“茂茂,你这个样子好傻哦。”
她松开林茂郁,转而在自己脸上玩弄,冲着林茂郁吐舌头,林茂郁终于笑了,然后说:“幼稚!”
“觉得幼稚有本事别笑啊!”陆蕴微不甘示弱,又去捏林茂郁的脸,林茂郁百般挣扎左支右绌,最后还是乖乖顺从她,主动做各种鬼脸,一时间小猪鼻子,王八眼睛,应有尽有。
两人比赛看谁先笑,憋得脸通红,最后一刹那,两人对视了,瞬间双双破功,一个扶着桌子,一个扶着凳子,笑得毫无形象,弯了腰,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半晌,林茂郁揉了揉两颊,笑得脸都酸了,陆蕴微则捂着肚子,说要笑死了。
林茂郁于是好心地揉她的肚子,揉着揉着发现陆蕴微没一点动静了,四肢软绵绵的,头歪在一边,眼睛紧闭着,似乎连呼吸都没了。
“迢迢儿?”
陆蕴微无声无息。
“迢迢儿?”林茂郁又唤了一声,心想不至于吧,不至于真的笑死了吧。
“迢迢儿……”他胆战心惊去听陆蕴微的心跳,心跳有点快,没什么不正常的,继而又听到了一声实在憋不住了的放肆大笑,声音太大,吓了他一跳。
陆蕴微睁开眼,为林茂郁方才的蠢样笑个不停。
“好啊,真是好哇!”林茂郁气笑了,一把抓住陆蕴微,将其按在椅子上,然后,挠她。
“哈哈哈哈哈哈!”陆蕴微被迫笑得更厉害了,本就笑酸了的肚皮更酸了,断断续续地喊道,“好,好哥哥,茂郁哥哥,饶,了我吧!”
林茂郁不依不饶。
陆蕴微扭来扭去,狠狠挣扎,可惜在林茂郁眼里,不过是只逞威风的小猫罢了。
“再,再这样下去,”陆蕴微气喘吁吁,“我就不高兴了!”
林茂郁马上停了。
陆蕴微洋洋得意,她一贯知道如何拿捏林茂郁。
但林茂郁也看出来了:“迢迢儿,你骗我。”
“嗯,就是骗你。”她揽着林茂郁,亲了一口,“但是,那又怎样啊?”
陆蕴微有恃无恐地盯着林茂郁,看着他那张薄面皮泛起薄红,很是受用。
“那又怎样?好一个那又怎样!”林茂郁冷笑两声,靠拢逼近,俯下身,捧住陆蕴微的脸,“那只好以牙还牙了。”
他俯下身,只落下一个浅浅的吻,蜻蜓点水也,这反倒让陆蕴微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两个人都还是半大孩子时,他们偷看少儿不宜的话本子,看多了就好奇亲吻是什么感觉,在彼此的脸颊和额头上摸索尝试,青涩又生疏,最后咯咯傻笑,得出的结论是亲吻也不过如此嘛。
陆蕴微咧嘴笑了,林茂郁问她傻笑什么,她说想起小时候了,于是林茂郁脸上也挂上了同款傻笑。
“我有好多年没来过你的院子了,你不带我到处转转吗?”陆蕴微戳了戳林茂郁的腰。
林茂郁攥住陆蕴微的手,免得她继续撩拨,不小心撩拨出火星来。
自两人长成长辈眼中的大孩子之后,大家就以男女之别的理由,将两人分隔开,自此林茂郁再也没进过陆蕴微的闺阁,陆蕴微也再没机会溜进林茂郁的院落。
本以为两人成亲后才能再有机会走进彼此的小天地,没想到现在,阴差阳错,陆蕴微搬进了林茂郁的院子。
林茂郁带着陆蕴微转了一圈,屋院的格局构造跟陆蕴微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她小时候没少来林茂郁的院子玩。
院落的走廊里还是那些菱花窗,过去每逢下雪,她和林茂郁抱着手炉,托腮坐在窗棂边,看窗外天光霁然,大雪压枝头。
正堂的桌椅摆设也还是老样子,让陆蕴微颇为惊讶是,那老花梨木椅子竟然还没散架,小时候这椅子一直吱嘎作响,摇摇晃晃,她和林茂郁一度为此打赌,要看看最后这张椅子散在谁屁股底下。
林茂郁觉得应该散在他或者陆蕴微手里,因为他们两个坐这把椅子的频率最高,陆蕴微则觉得会由林老爷坐塌,林茂郁奇怪她怎么会推出这种结论,她说,无他,只是单纯希望。
“你不觉得你爹那种气度威仪,向来板板正正的人,一屁股坐下,坐塌了椅子,摔成大马猴会很好玩吗?”
林茂郁抿起嘴,说她也太无礼了,陆蕴微不以为然:“那你别笑啊,抿什么嘴嘛!我都看出来你想笑了。”
多年不见这把晃晃悠悠的花梨木椅,陆蕴微甚是想念,坐上去重温了一下晃晃悠悠的感觉,又很快起身。
“我现在比小时候重多了,一个不小就……嘿嘿,还是少坐为妙。”
穿过正堂,又走进了林茂郁的卧房,林茂郁的卧室变化不小,最明显的是那张床,又大又宽敞,光洁崭新。
“你什么时候换了这么气派一张大床!”陆蕴微啧啧称奇。
林茂郁神色微动:“此前为了娶亲准备的。”
陆蕴微不知该作何反应了,有点局促地摸摸床头,上好的胡桃木木,雕着鸳鸯戏水蝴蝶双飞。
林茂郁坐在床边,伸出一只手,拉住陆蕴微,揽入怀中,向后倒去,两人就这么柔软地摔在了床榻被褥之中。
两人都一声不吭,夕阳透进花窗,映在床头百年好合的花纹字样上,明亮辉煌。
他们躺在床上,望向彼此,又望向天花板,呼吸重叠。
最后一点夕阳退了出去,屋内越来越黑,渐渐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林茂郁摸索着牵住了陆蕴微的手,轻轻道:“迢迢儿。”
“嗯,我知道。”
陆蕴微知道他们在想同一件事。
他们两个啊……
原本,本来,理应。
假如,如果,应是。
两人手心贴在一起,汗津津湿乎乎的,像是被泪浸湿了。
屋外传来下人传饭的动静,两人从床上起来,陆蕴微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双宿双飞的图画,黑暗中已无法看清,鸳鸯不知去了何处,蝴蝶也消失不见。
脱离床榻的一瞬间,两人的手也分开了,空气侵入手心,冷飕飕空荡荡。
饭后,林茂郁又带着陆蕴微去了客房,吩咐下人铺好床,点燃火炉,屋里很快就暖和起来。
这间客房也是陆蕴微熟悉的,小时候她和林茂郁一块玩,有时时间晚了,林夫人就给陆府捎信,说留她住一晚,往往就将她安顿在这间客房。
屋里有两个书架,堆满了书,陆蕴微凭着幼时记忆,从一堆经史子集中翻出了几本戏文,都是她和林茂郁一块偷偷藏的,戏文上还有着两人稚嫩的笔迹,那时两人字迹还不一样。
陆蕴微指着几本戏文,笑道:“这么多年了,还好端端藏在这里呢,就没有别人来过这间客房啊?”
林茂郁说:“除了我和你,还能有谁啊。”
陆蕴微抿嘴笑,心里却慌慌的,除了她,还有谁呢。
她一直想同林茂郁谈谈他们消亡的婚约,谈谈他的新未婚妻,但总有天堑横在喉舌之前,其实她心底知道答案,知道结果,但她还是不敢问,似乎答案从林茂郁口中说出来会远比她自己发现领悟更为伤人。
“茂郁,”陆蕴微坐到床边,思来想去,问道,“太太和老爷那边……”
她拿不太准林夫人和林老爷的态度,她原以为能与林夫人见一面的,但她一来,就被送进了林茂郁的院子里。
林茂郁说:“老爷和太太那边就交给我吧,太太都派人接你回来了,你安心住下就好。”
陆蕴微想想也是。
两人凑在一起翻了那几本小时候的戏文,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看到矛盾激烈处,两人为了剧情人物而争执不断,谁也说服不了谁,越说越恼,气得谁也不想理谁,过了一会儿,又相视一笑。
他们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呢。
夜渐渐深了,林茂郁便起身走了,说让陆蕴微早点睡,明天去他的书房找话本子一块看。
陆蕴微不想林茂郁走,但回了林府宅邸,他们肯定不能再像在庄子上一般悠游自在无所顾忌了,也就没法明目张胆地同床共枕了。
送走林茂郁,陆蕴微洗洗漱漱,久违地躺在绫罗绸缎中。
这是她真正回到京城的第一个夜晚,京城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但她闭上眼睛,却觉得安静过头了,久久不能睡着。身边没有人,房间又空空荡荡的,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最后她重新点燃了床头的蜡烛,微弱的光芒充盈床铺,才安心睡着。
然而这一夜睡得不怎么安稳,她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境。
梦里有人唤她起床,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戈壁的岩石之后,骆驼和马匹身上都驮着重物,她变成了一个年轻小伙,在一支运粮队里。
领头的催她快点,大家准备走了,她浑浑噩噩应了,跟着大部队踽踽前行。
走着走着,黄沙之中冒出了狼群,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鲜血染红了狼的唇吻,被狼咬到的人当即腐烂流脓,蛆虫遍生。
活下来的人拼命地逃,逃到一处绿洲,树木高耸,遮天蔽日,狼群似乎被甩掉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碧绿的草木融化了,渐渐凝聚成人形,穿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甲胄,有人认出这是敌国的士兵。
大家再度发足狂奔,跑了很久,追兵不断,双腿不听使唤,怎么也跑不快,眼见那柄寒光泠泠的大刀要劈下来,快要急哭了的时候,一支冷箭从身后射了过来,正中后背心窝处。
陆蕴微浑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床头的烛火静静燃烧,屋内的布置都是她熟悉的京城样式。
她长舒了一口气,这里是京城,富贵温柔之地,没有万仞高山,没有豺狼虎豹,更没有刀光剑影,有的只是平安喜乐。
她已经回到京城了,她回到她所谓的故乡了,她分明可以安心休息,可以歇一歇脚,也可以睡个好觉了。
可是,为什么好像不太对劲呢?
陆蕴微抚了抚心口,莫名地空洞,大概是被方才的梦境吓到了吧。
没什么不对的,陆蕴微暗暗想到,京城不就是这样吗?一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