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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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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蕴微和林茂郁在庄子上住了五天,五天的时间里两人形影不离,同床共枕,交颈而眠,早上注视阳光打在对方的睫毛上,午后指尖缠绕对方的乌发,夜里享受着彼此的体温。
第六天早上,不速之客戳破了这场似真似幻的夫妻美梦。
林府的人来了,来的是林老爷的人,林茂郁推脱不掉,不得不跟着回林府,陆蕴微惴惴不安,劝林茂郁再多穿几件衣服。
林茂郁不解,陆蕴微说万一又挨鞭子,多穿几件衣服至少能挡一下。
“不会的。”林茂郁亲了亲陆蕴微脸颊,安慰道,“不会有事。”
一进林府大门,林茂郁就被押进了祠堂,林老爷脸色阴沉,林茂郁与父亲对视一眼,目光在父亲手里的荆条鞭子上停留一瞬,抿紧了嘴唇,主动跪到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解开领口的扣子,往两边一撕,后背裸露在祠堂的寒风之中,昂着头,跪得笔直。
林夫人听闻儿子回来了,匆匆忙忙赶到,一来就看到父子二人互相对峙。林老爷紧紧攥着藤鞭,过于用力以至于指尖发白,林茂郁虽跪在地上,却是梗着脖子,这副模样反倒看着比站着还要倔,父子二人脸上神色都极度难看。
林夫人一眼就看到了林茂郁背上的累累伤痕,她一阵揪心,几步上前,包住林老爷握着鞭子的右手:“老爷!”
自从林茂郁擅自出逃,林夫人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如今小儿子好不容易须发无损的回来了,还不等接风洗尘,好好看看孩子瘦了没有,摆在眼前的却又是这样一幅父子之间剑拔弩张场面。
“老爷,郁儿既然已经回来了,这又是何必呢!”林夫人试着掰开丈夫的手指,夺走那杆鞭子。
林老爷看了一眼萧瑟寒风中的林茂郁,略一犹豫,鞭子就被林夫人夺走了。
鞭子上还有残留着干涸的棕褐色血迹,渣渣屑屑从藤条的缝隙中掉落出来,林夫人握着鞭子,鼻尖似乎嗅到了血液的腥气,骤然回想起彼时林茂郁血肉模糊的模样,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摇摇晃晃。
林老爷立即搀扶住她,关切询问,她再度低声劝道:“老爷,算了吧,郁儿去西域一趟,能平安回来就已经足够了,你日日上朝,又不是不知道边界现在是什么情形,莫要在责怪他了。”
林老爷瞥了眼林茂郁,又回望发妻鬓角几缕灰白发丝,小儿子林茂郁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妻子夜夜难以安眠,平添许多皱纹,念及这些,林老爷心头怒火又升腾翻滚,不知小儿子随了谁,如此儿女情长,乃至罔顾父母之意,不忠不孝,教母亲这般挂念。
林老爷心火大盛,意欲夺过被林夫人收走的藤鞭,林夫人自是不许,两厢争执间,忽有下人来报,说宋祭酒一家前来拜访。
夫妇二人为小儿子精挑细选的亲家来了。
林老爷恨恨一甩手,冷声吩咐小儿子:“衣服穿好,随我去见宋大人。”
林茂郁穿好衣服,林夫人又替他拢了拢衣领,轻声叹道:“黑了,也瘦了,跟着你舅舅在边境吃了不少苦吧……”
“我没事,没吃什么苦,边境,唉,”林茂郁摇了摇头,“母亲,我真没吃什么苦。”
只有去过了,亲眼见过了,才知道什么是民不聊生,什么是命如草芥,什么是水深火热。
林茂郁想到了陆蕴微,还好他找到了她,带她一起回到了京城。
“母亲,迢迢儿她——”
“跟上!”林老爷冷冷打断了母子二人的谈话,瞪了林茂郁一眼。
往正堂走的路上,林老爷忽然站住:“茂郁,你清楚吧,你和宋家的婚事是板上钉钉,不容有变的。”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林茂郁不以为然,他暗自想到,曾经大家也都说他和陆蕴微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
林茂郁走后,陆蕴微一个人在庄子上,很难安静下来,骤然一个人呆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空落落的,思绪飘飞,想起海一线了,也不知道他回到家了吗,路上可还顺利,好多天见不到他,还有点不习惯,像是什么东西缺了一角。
午饭过后,林府派来了一辆马车,说是要接陆蕴微。
陆蕴微上了车,一眼就认出这辆车是林夫人自己惯用的那一辆,车厢里还浮动着林夫人身上独特的馨香,陆蕴微嗅着,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有些恍惚,过去林夫人一直待她很好,几乎像是她的第二位母亲。
可是刚刚出狱那会儿,她想起那时她想去林府,被门房拒之门外,又偶然听见了林夫人急着给林茂郁物色新的妻子。
现在虽然又回到京城,但她其实还没太想好怎么面对林氏夫妇,心里有点忐忑。
马车跑动一阵,稳稳当当地停下,陆蕴微掀开车帘,没看到林府气派辉煌的大门,却看到林府墙角一道小小的角门,奴仆下人从这里进进出出。
陆蕴微匪夷所思,原想问车子停在这里做什么,忽而反应过来,这是要让她从这道小门进林府。
下了马车,陆蕴微站在门前,有点发愣,好像不太知道该怎么穿过这道门了。
陆蕴微其实也不是没走过院角偏门,过去和林茂郁私会,有时为了瞒过家人,佯装打扮成丫鬟模样掩人耳目,偷偷从偏门溜出去。
陆蕴微心头涌起一阵火气,怎么总是因为林茂郁而从偏门进出。
自己从陆府的偏门进进出出那是她自愿的,但是林府……过去来林府时分明不是这样的,陆蕴微垂下眼帘,京城似乎和她记忆中的京城有所出入。
“吱呀”一声,偏门从内打开了,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年轻丫鬟走出来,两人似乎是母女,有说有笑的,说冬天院子里没什么可照看的,她们终于能回家歇两天假了,走过狭窄偏门时眉开眼笑。
陆蕴微看她们两人穿过偏门还那么开心,忽而有些迷茫,继而低下头,发现是自己还念着陆府大小姐的身份地位,念着那些厚此薄彼的特权与享受。
一路上她为了赚点路费,经常去沿途的村庄代写书信文书,村落的风土人情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类似的,那就是平民百姓大多辛劳而无奈,坚韧而痛苦,二哥同她讲过的民生疾苦,都在万里旅途中一一具现。
见识体味过人间种种困苦,她其实没法继续做高高在上视而不见的大小姐了。
她知道有些失去的东西永远回不来了,权势富贵都随风而去,但是,她会往好处想,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小姐了,她可以依靠自己,可以仰仗自己,她如今也会生火,也会烹饪,还会面不改色的剥皮剔骨。
她明白林夫人让她走偏门的意思,但也没有那么在乎。
一道门罢了,丫鬟婆子能走,她也可以走,西行旅程走下来,她知道她和她们其实没什么不一样,见识万里河山天地宽广,也见识过边境一带生死无常,院落府邸之内高低贵贱的小小分别勾挂不住她了。
等丫鬟婆子走过,陆蕴微也坦然穿过林府偏门,至少在心底不卑不亢。
应酬完宋祭酒一家,林茂郁急着找母亲说陆蕴微的事,赶到母亲房里,刚巧碰到宋逸游要走。
宋逸游冲着他得意地挤了挤眼,他拉住她,咬着牙问她跟林夫人说了些什么。
“林三郎,你说呢?”宋逸游笑盈盈地反问他。
林茂郁就受不了宋逸游这样笑着,温声细气地反问,好像在哄不懂事的小孩一样,每次都显得他格外幼稚。
宋逸游说:“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林茂郁逃走之前,宋逸游就发现了端倪,他绞尽脑汁想办法,让宋逸游不要说出去,宋逸游却说,她可以帮他。他自是没指望宋逸游能帮他,他要去找前未婚妻,奢望现任未婚妻的帮忙实在是……
宋逸游绕着他转了一圈,点点头:“嗯,不错不错,全须全尾,看来没挨鞭子。”
“什么?”林茂郁一愣。
宋逸游说:“怎么样,我爹他们来得还算及时吧,你这次没挨鞭子吧。听我爹说,你逃走之后,连着一旬,林老爷都是铁青着一张脸,怪吓人的。林老爷是那样的脾气,你又是个倔的,此前你就因为要逃挨了打,这次真逃了,再回来少不了要受家法惩戒,太太倒是肯定会护着你,但够呛能劝得动林老爷的,所以我估摸着月份时间,你是时候该回来了,就一直留意你家动静,你一回来,我就磨着我爹和我大哥来林府拜访,看在未来亲家的面子上,林老爷自然得让你出来走一圈,一时就顾不得罚你了。左右过了刚回家的这一阵档口,逃得了一时也就逃得了一世了,躲过刚回家就碰面的这一次,到时候太太稍微劝劝林老爷,他应该不至于平白无故再找你跪祠堂上家法了,你也就逃过这顿打了。”
林茂郁以为宋家人突然拜访使得他免于皮肉之苦是巧合,没想到是宋逸游的精心安排。
“多谢了。”他有点不自然地道谢。
宋逸游摇头:“倒也不必说什么谢谢,其实我应该道歉。”
她解释道:“通常而言孩子犯了什么错,当场被抓住,肯定会挨训挨罚,但如果犯了什么错,又失踪了,落入到生死不明的境地,再度回到家,谁还会在意你当初犯了什么事呢,只会庆幸你还活着。林三郎,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我可能,嗯,在你母亲面前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边境战场的可怖,实在抱歉,让她多长了几道皱纹,不过好处也有,她到底是你的母亲,不像父亲那么固执,她会对你心软的,会为了你妥协退让。”
“宋姑娘,你这是……”林茂郁茫然。
“还有,你和陆蕴微的事嘛,我跟你母亲说我不在乎,你逃走那会儿我就这么跟她说的,今天我又重新说了一次,我猜这样你们两个的处境会好一些。”宋逸游神采奕奕,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聪慧机敏的光泽,“我先走了,林三郎,回头再见吧,还有,别忘了我们的婚约,你觉得明年春天如何?草长莺飞,阳春三月,最宜成婚。”
“不,不好,春天不行。”
“太仓促了吗?”
“不是。”
“那什么时候合适?”
林茂郁默不作声。
宋逸游挑挑眉,不置一词,摆摆手,笑嘻嘻地走了。
林茂郁一直没搞清楚宋逸游的动机,宋逸游是唯一一个敏锐察觉他对婚约阳奉阴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支持他出逃的人,甚至还会替他掩护包庇,但同时她也和他的父母一样,对林宋二家的婚约支持赞许,提醒他要记得。
这实在是有些矛盾,林茂郁无法弄清这个精灵古怪的姑娘的念头,只是不安地希望她不要为难陆蕴微。
林茂郁见了母亲,母亲拉着他好一通嘘寒问暖,似乎真如宋逸游说得那样,她妥协退让了,不等他开口,母亲幽幽一叹,说她已经派人去接陆蕴微了。
林茂郁眼睛一亮,当即往大门口去,要去迎陆蕴微,但母亲又说:“她走不得正门,陆氏风波虽然已经渐渐平息,但她罪臣之女的身份……郁儿,你明白的。”
林茂郁说:“刑部和大理寺都查证了,她是养女,与陆氏没有半点血缘,圣上也赦免她了,她不是陆氏的人。”
“是吗?你觉得她也是这么想得吗?”
林茂郁愕然一瞬,沉默了,不得不承认有时母亲想得比他更深远,陆蕴微仍旧管陆应烨叫二哥,仍旧惦记着她的陆家三姐陆蕴纯。即便她知道自己是养女,但年年岁岁的亲情不假,这是些比血浓于水还要难以剥离的东西。
“但,但是,她不走正门走哪里?过去她都是从正门进来……”林茂郁心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不走正门还能走哪里呢,林府宅邸有些供下人进出的小门侧门。
“郁儿,你平安回来就好了。”母亲长叹一声,“余下的,别让我为难了。”
叹息声中,林茂郁发现宋逸游说得没错,在他出逃的短短几个月内,母亲苍老了不少,眼角松弛,鬓角有了白发踪迹,曾经笼罩周身的雍容气度消弭了不少。
他低下头,心有愧疚,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