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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峥嵘惊现,只争朝夕 ...


  •   当白缨将皇上宠幸承乾宫宫女的记录呈给我之时,我对着描述着他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的朱红色笔迹呆立了许久。我惊讶的不是他终于背弃了亿万斯年的誓言,惊讶的也不是这宫女竟然是喜塔腊家的芮年。我惊讶的是,我竟然不再为他痛心了。彤史上那轻描淡写的时间地点人物可能会让后宫的许多庶妃紧张起来,可是作为最有资格紧张的我却只觉无关痛痒。

      或许是因为,我在清朝,只有一年的寿命了。

      我开始感谢玄烨移情别人,这样我的死也许会因为他的别恋而无足轻重。我也开始激动于芮年的出现,好奇着像她这样善斗的女子能在后宫滚滚尘埃中掀起什么样的波澜,又会死在什么样的女子手上。现实中的赫舍里已经时日无多,却足够我幻想我死后是否还能回到现世,也许我睁开眼一切只是个冗长的梦境,远夜还睡在我身边,永远只睡在我身边。

      但我更相信——我死了,不过就是一个死掉的皇后。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我还没有遇见七星连珠,没有遇见九孔龙碑,又或者,我永远遇不到了。

      喜塔腊芮年在被临幸之后没有任何封赏,她还留在乾清宫做她的宫女,但按照规矩,她必须要来坤宁宫面见皇后和其他庶妃。

      一条百鸟朝凤猩红地毡自皇后宝座铺向殿门,地毡两边是各宫庶妃端坐椅上,我眼见一双嫩粉色夹竹桃绣边宫鞋踏上地毡,踩着无数只鲜艳鸟纹朝我走来,直到踩在栩栩如生、五彩辉煌的凤凰头上。数年不见,她未改当日阴冷面容,眉目里全是心计,红唇上如血沾点,芮年身着八宝丝线绣制的水色宫装,一棵花藤自下摆蜿蜒而至肩部,鲜艳堆纱花瓣盛放于面下,上缝一只鱼线穿珠的紫黑色蝴蝶。她比幼时美多了,不会有男人能够抵挡这样祸水般的美。她缓缓前来,一双眼放肆地盯紧了我,如同一棵有毒的夹竹桃在园中招摇,所以她肩上的蝴蝶中毒般紫黑,宛如两旁庶妃晦暗脸色。

      “乾清宫宫女喜塔腊芮年,你好大的胆子,晋见皇后竟敢不着宫装,你可知罪?”白缨厉声问罪,欲给芮年一个重重的下马威,我甚至能听见两旁庶妃窃窃私笑。然而芮年清浅一笑,眼中全是温柔缱绻的记忆,我听见她轻道:

      “奴婢的宫装被皇上撕破了,新的宫装还没有缝制好,请皇后娘娘恕罪。”

      她故意透露和玄烨的床事细节,让各宫娘娘皆鄙夷嫉妒,一时间怒骂声四起,坤宁宫战火一燃而起。

      “好个不知羞耻的贱人,爬上了皇上的龙床就如此放肆。”

      “皇后娘娘您听听,小阿哥新丧,她就勾引皇上放纵情欲,其心可诛。”

      “这宫女明显就是个祸害,请皇后娘娘清君侧。”

      诸多声音扰得我耳根嗡鸣,数年宫闱生活,各宫庶妃早就习惯见我眼色,眼看我面上露出不悦都纷纷闭嘴。我才开口说话:

      “喜塔腊芮年,本宫想知道,你是怎么进的宫。据本宫所知,你是正白旗,你父亲是从四品,曾任东直门城门领,负责木材进京的车辆登记,而后出京赴任贵州,任从三品。你的确和本宫同时参加选秀,但是那日选秀皇上只浏览了正白旗一部分的秀女,其中并没有你。也就是说,你应算是发回原籍自行婚配,为何如今又在宫中呢?本宫听说,你父亲仿佛是庶出,这样说来,你还真是很有本事。”我一番话将芮年身世报尽,又故意点出她父亲卑微职位以及庶出身份,引得座下一众名门出身的庶妃暗暗窃笑。我知道身为皇后跟皇上新宠斗气很失身份,但和我斗气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幼便心机颇深的芮年。上天在我临死前派来这样一个实力不可小觑的对手,我自然不能浪费。至于玄烨,我可以不在乎我的丈夫情归何处,因他毕竟是皇帝,但如果喜塔腊芮年想要在后宫兴风作浪,我会让她死得很精彩。

      庶出的身份应该是她的痛脚,她此刻脸上表情如被扇了一耳光般难看,恼羞成怒地明显要回击,就在我等待她出言不逊方可处置之时,喜塔腊芮年略微平定了心绪道:“皇后娘娘真是有心,对奴婢一个宫女的身世都了如指掌,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也是喜塔腊家的人呢。奴婢当日的确有参加选秀,只是无缘面见皇上,奴婢父亲在贵州任职时因犯错被免职充军,因此奴婢身为官奴被选入宫做了宫女。”说着,她瞥了一眼身旁面色各异的庶妃道:“若奴婢也能参加选秀,也许……”

      她言尽于此,眼中皆是愤恨,我不知她是想说如果她能参加选秀也会和这些妃嫔端坐一处,还是选妃之后便可搭救父亲。芮年应该不知,那日正白旗的选秀是因我而停的,命运的诡谲就在此处。我挡住了她入宫之路,而她终于以自己的方式博得盛宠,悲惨的方式。

      喜塔腊家老四为人胆小怕事,落得个充军下场自然令我唏嘘,但我置身于此却不能有任何表情的变动。其实我料到她会认出我来,只是我丝毫不害怕,先不说康熙早已知晓我身为赫舍里家干亲身份,就算是我真地欺君罔上又如何,索额图以及他身后赫舍里一族早以我马首是瞻,朝中大臣也对我亲手除掉鳌拜一事略有风闻。即便皇上有心废后,我就不信有大臣敢下笔立诏书。更何况,只要孝庄在一天,我身为皇家血脉的事实就会保我一天。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依旧是赫舍里皇后。

      “大胆奴婢,竟敢以贱婢身份和皇后娘娘论亲戚,你也配?”碧玺当日深知芮年手段,因此唯恐芮年会有只言片语危害到我。

      芮年莞尔一笑,道:“奴婢自然无法和皇后娘娘攀亲,就连伺候皇后娘娘都没有资格,奴婢今日得见皇后娘娘一面已经知足,深感苍天行事之诡谲。芮年不知修来多少福气,今生还能再见皇后娘娘一面。”

      座下庶妃也听出芮年话中有话,纷纷噤声在心中揣度,芮年别有深意地望着我,肩上紫色蝴蝶生动得像是会随时飞起喷出毒汁。

      “皇上昨日宠幸了你,未知是否有所嘱咐,对你可有封赏?”我给白缨递了一个眼色,白缨便转身取来一个托盘,托盘中是汉文和满文写就的玉牌,上书“承乾宫答应喜塔腊芮年”几个大字。在芮年摇头之后白缨将托盘呈给芮年,只见周围一众庶妃眼睛瞄到了玉牌都是一惊,没想到我会在皇上没有封赏之后主动提起封答应一事。玉牌呈到芮年面前,我道了句:“芮年,你可满意?”再一边细细看她容色,只见她脸上微微泛起疑惑容色,随即有些愤恨道:

      “娘娘,奴婢不识字,烦请娘娘教诲。”

      我心中一松,虽然不是十分肯定但至少也多少喘上一口气:“哦,本宫忘了,乾清宫的奴婢和太监都是不识字的。喜塔腊芮年,这后宫的女子除了本宫,最尊贵的不过就是个庶妃的封号,在座诸位皆是。”据景寞说,在康熙十七年之前,除了赫舍里皇后康熙没有给任何女人封号,因此史书上都认为康熙一直是在独宠赫舍里,若我能回到前世,恐怕要推翻这个独宠的理由了。

      “所以你也不能例外,这个玉牌上写的意思是——赐白银二十两。你到内务府领赏后,继续回乾清宫,做你的宫女吧。”

      我言语冷漠,这二十两的赏赐却让座下所有庶妃心里乐开了花,一脸轻蔑地纷纷嘱咐芮年谢恩。白银二十两,恐怕连京城里烟花之地过夜银子都不止二十两,芮年受到了我这个表姐赐予的奇耻大辱之后,还要叩谢皇恩,我望着她凄楚的背影,隐隐觉得,惊风骇浪不过是刚刚开始。她肩上那只毒蝶,说不定哪一日就会飞起,飞到我的眼前。

      坤宁宫,暖阁。

      “娘娘,这喜塔腊芮年恐怕是个祸害,娘娘为何不除掉她?”白缨一脸凝重,久在宫廷行走的她显然知晓芮年出现的时机对我大大不利,皇上因为小阿哥的事心怀有咎,又因为我力保东珠不死而被冲撞,以芮年的心机,如果想要谋取名位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依我看,芮年的出现恰恰是件好事。”景寞从门外跨进来,面带春风。

      白缨见景寞连通报都没等碧玺通报就闯了进来,有些不满地瞄了我一眼,我暗暗掐了她一下,却全被景寞看在眼里。

      “怎么?白缨姑姑嫌我是藩王的弟媳妇,怕我将你们大清国的机密都偷听了去?”景寞不以为然地望了白缨一眼,白缨敛首退去。我心里隐隐一动,但听说景寞前几日将女儿配给容若幼弟,景寞女儿才不刚满周岁,不知她为何如此心急,难道……

      “景寞,今日你不是藩王的弟媳我不是正宫娘娘。斯年只想问你一句话,到底你我还有多少时日。”

      景寞本是一脸微笑此刻却黯然沉默,一抹苦笑涌上了面容:“你问这干嘛?人生得意须尽欢,难不成你舍不得康熙?”

      我哑然,却又无法将玄烨就是远夜一事告知给她,只得以沉默相对。景寞见状,复又拉起我的手,道:“你不要难受,乾清宫宫女一事我也听说了。如果皇上心里没你,至少也给她一个封号了。不过是心里难受,逢场作戏,做过了也就忘了。容若说,皇上每日一个人宿在暖阁里,已经打发那个芮年去扫地了。我说啊,你还是早早和皇上和好才是。”

      我心中一惊,紧紧抓住景寞的手:“果然是大限已到了么?所以你如此心急将女儿嫁到明珠府,难道不是早做好打算了吗?”

      景寞明媚的脸色转瞬即逝,眼中的泪顿时涌出:“那么你呢?你竟然放任一个小宫女爬上玄烨的床,难道你不是也无心恋战了吗?斯年,你总是说历史不能改变,我们爱这个朝代,我们也愿意为深爱之人承受一件又一件足以令我们崩溃的事情发生,可今生死关头,难道你还要逆来顺受吗?我不想死,所以我根本不想去记得究竟我会什么时候离开人世,也请你不要再做梦,不要再做你死掉后就能回到现世的梦,你死了,就是死了。你的儿子在日后的争斗中灭亡,而你毫无还击之力。”

      我呆住,原来景寞已经想得如此之透彻,她和耿聚忠少年夫妻尚且如此坚贞,为何我潜意识里如此期待死亡的到来,难道我真的如此决绝,难道所谓亿万斯年,我可以轻易舍弃

      “我不怕死,我只是想陪着聚忠度过三藩平定的这几年,我不知道如果三藩有变皇上会如何对他,也许死罪得免活罪难饶,或许干脆就是暗地处死,还有我的女儿……”我将景寞拥入怀中,任她哭泣得像个孩子,然后补充到:“还有东珠……也有玄烨。”

      景寞自我怀中脱离,泪眼中望我:“你果然,放不下他?”

      我默然远望,坤宁宫层层金檐如纠结往事般繁复。

      “舍不得,因为想去看看,誓言是不是真有亿万斯年那么久远。舍不得,因为想知道,愚笨如我会不会因为他的爱而笑到最后。”

      “所以你并不介意芮年的存在?所以你根本不屑去收拾她?所以你相信玄烨最终会回到你身边。”

      我淡然笑笑,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我有的,别的女人都没有。再不会有人拥有像我这样强大的内心,去等待他誓言的实现。”

      入夜,乾清宫。

      玄烨和索额图围坐,正下一盘围棋。桌上棋盘和棋子乃是平西王爷吴三桂的贡品,纯色黄金制的棋盘,白子为玉,黑子为曜石,其工艺之精、用料之昂贵可称价值连城,甚至整个清宫都难再寻来和这盘棋相提并论的贵重玩物。康熙自幼被孝庄教导凡事简朴,并不喜这样奢侈物件,却独爱这盘棋,日日摆在书房中赏玩。满朝文武皆不解其意,只有玄烨怡然自得。

      又有谁会想到,这棋盘,是他心上一把刀。

      “索额图,替朕选两个侍卫前往云南,将朕赐他的御用貂帽以及团龙貂裘、青蟒狐腋袍和束带赏给吴三桂。另派两名侍卫前往广东向尚可喜颁赏,但赐物要略比三桂低些。”康熙一子落地,索额图全盘皆输。

      “皇上,吴三桂一心世守云南,势力庞大,其财力日趋和朝廷分庭抗礼,已经足以威胁到皇权,皇上待他竟仍然高看一眼?”索额图不在乎输赢,当康熙还是幼子时就常缠着他下棋,棋艺精湛的他却从来没打算赢皇上,只是而今索额图在棋盘上博弈早就不是康熙的对手了。索额图心中惊叹,他的眼光是对的。眼看着康熙长大的索额图早已经发现出殡一日后康熙已经和桀年掉了包了,他不动声色地依旧侍奉君主,一心只待这个皇上能成为绝世明君,只要赫舍里一族的荣华不变就可。此刻事态的发展完全符合他的预料,只是康熙愈发大了,他就愈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二叔这话错了,越是有人想要王权代代传下去,我们就越应该让他相信,这王权能传下去。”

      我没有让小六子通报,径直迈入乾清宫。康熙本是一脸不悦地抬头看是谁吵扰,炯炯目光正对上我傲然冷面,他惊喜之余迅速换了一张温柔地有些讨好的表情,那是男人做错事后通常都会出现的表情,让人心头一紧,却因这温柔的由头而冷彻心肺。说

      “皇后娘娘金安,臣告退。”

      索额图是何等聪明之人,料定我主动移步到乾清宫是为同皇上和解,因此多一分都不想再留在乾清宫。在经过我的一瞬间偷瞄了我一眼,眼色中示意我不要再和皇上发生冲突,我在那一刹心中腾起不悦。索额图太过看重家族荣辱唯恐我为赫舍里氏蒙羞,但再一揣度,他也并非不是出于一颗忠君护主之心,于是将心头不悦强按了下去。

      康熙将身旁伺候的人都一一屏退,那芮年果然不在其中。眼见我的眼色自一众宫女脸上掠去,康熙尴尬地拽住了我的手,道:

      “皇后别胡思乱想,只要你不再气恼,朕连后宫三千都可以解散。”

      他眼中真挚如同那日舍身救我而立下亿万斯年的誓言一样,男子的心究竟有多玲珑,可以在享受了别的女子身体后言之凿凿。他越认真,我就越反胃。我可以忍受他为了皇室子嗣而去宠幸别的妃嫔,这并不代表我还可以宽容到他连宫女都不放过。而既然已经做下令我无法安心之事,他又为何拿解散后宫这样明知不可为之事来堵我的嘴。

      我抽回被他握住的手,盯住他的眼,道:

      “皇上,臣妾今日来只是想通知皇上,自今日起,和国事无关的话,不用再和臣妾说,臣妾也不想听。”

      康熙的表情刹那间冻住,仿佛不信,道:“斯年,你说什么?”

      “臣妾的意思是,除了国事,你我没有任何交谈的必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峥嵘惊现,只争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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