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珍宁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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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年，四月，又是一季春光早。
康熙即将选秀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莫说遏必隆、索尼等人家的女儿们都踌躇满志地准备着，许多外官也纷纷把家族中的适龄女子送往户部，一时间，京城人满为患。百姓们从不缺少八卦的题材，内容从某女选秀成功率意淫到康熙的闺房秘事，再扩大到外戚官运是否亨通，总之涉猎广泛，连我这个居住在竹林寺下的隐居之人都听得起腻。每日我携白缨以及碧玺琉璃到竹林寺听玉林大师讲经说法，只觉到竹林寺求签拜佛的人与日俱增，更有不少是平日里从不出门的大家闺秀。按琉璃的说法，这是为了选秀一事而临时抱佛脚。不过琉璃再爱聊这些八卦，也从不当我的面聊，她们三人经过这一年半的相处，竟然惺惺相惜做起了姐妹。此刻她们颇有些姊妹连心的意思，只要和康熙有关的话题，一律趁我睡了才敢聊。这宅子房间不多，因只我一个人住也就不在乎什么大家子的规矩，我和她们三个人的床只隔了架屏风。她们每夜畅聊的内容我尽数听到，她们也不知我这一年来的睡眠要么多梦，要么少眠，常常是她们聊着聊着睡着了，我还很清醒。
“白缨姑姑，宫里选秀什么样儿啊？”和每个畅谈的夜一样，依然是年纪最小的琉璃打开了今夜的话题。
“选秀啊，场面可大了。”从前我一直以为白缨是个寡言少语却又句句一针见血的女子。原来那只是在斗争激烈的宫中自我保护的手段，遇见琉璃她就没了辄。初初和我这两个丫鬟相交时每日还听她抱怨琉璃话多，可此刻她也打开了话匣子，将那宫廷选秀的场面和排场栩栩如生地讲了出来，如果我还能回到前世，若景寞舍不得耿聚忠，我定带白缨回去做替班主持。
“咱们大清朝的选秀啊，都是在紫禁城北门神武门周围。先皇后当年就是在这神武门进了复选了。不过那时候还不叫神武门，叫玄武门。后来咱们三阿哥出世先皇高兴得将最尊贵的玄字给了咱们万岁爷。于是神武门避当日三阿哥名字玄烨之讳，就改称神武门。”
“哎呀，姑姑，咱们要听的是选秀的场面，你翻来覆去地讲什么门干嘛啊？”琉璃到底年轻，急着听热闹。
“你这丫头，又没进过宫，我不从头给你讲你能明白啊。”白缨笑着嗔怪她，接着说：“选秀啊由户部操办，从全国各地送往户部的八旗少女，林林总总地至少有数千人。首先是由户部的官员初选，所以呢，户部的官儿们是最愿意选秀的了，这就是个收钱的口袋啊。谁不送礼都别想进紫禁城的门。户部选完了大概还剩千八百人，在选秀日一早就被户部的官儿带着，站在神武门外。环肥燕瘦，婀娜多姿，这些女孩子将此生最美的衣服钗环都穿戴上，就等着在圣驾前崭露头角，一朝选在君王侧，那是何等的富贵和荣耀？”
“然后呢，然后就能见到皇上了？”连一向沉稳的碧玺，听到这场面都忍不住问了起来。
“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了。”白缨语塞，有些不好意思。
“您不是一直在景仁宫当差吗？怎么选秀这么大场面您没去伺候着？”琉璃有些不解。
“那时候我也刚进宫，只是在复选的时候偷偷瞄了几眼。等到先皇后做了景仁宫主位，才将我要到景仁宫当差的。要想知道长春宫里怎么选秀啊，除非是伺候老佛爷或皇上的奴才才看得见。”
“可惜咱们主子去不了选秀了。”琉璃一时失望，嘟囔了一句。却被白缨厉声喝止：“别混说，仔细主子听见。当下人的怎么能妄议主子呢？”
“其实琉璃说的没错。”是碧玺。“白缨姑姑可能不知道，当日咱们姑娘和万岁如何交好，又被一品大臣索尼大人认作干孙女，连太皇太后都来送礼。满城里谁不说，皇上看上了咱们家姑娘……”碧玺说着竟有些心酸，哽咽低泣。
“就是，那时候皇上连那么美的东珠小姐看都不看一眼，什么赫舍里家的那个讨厌的小姐更不待见了。奴婢们当日都以为，咱们奶奶和佟妃是亲戚，皇上自然是和咱们家小姐亲近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桀哥儿这么一走，小姐就，就这样了……”琉璃说着说着，也哭了，却不敢大声只是随着碧玺哽咽。“皇上也忒狠心了，当日对咱们小姐是怎么样儿好来着，怎么听说咱们姑娘病了，竟连看一眼都不来。当日摆在云上，如今就一脚跺在烂泥里，皇上他好狠的心啊。”
我自小在碧玺和琉璃照顾下长大，她俩比我大了几岁，所以心中一直视为姐姐，从没有主子奴才地分过这些。而今听她们为我哭，不禁悲从心中来。白缨知道她俩一肚子委屈，又起身往我着望望看我没什么动静，低声劝道：“哭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一点儿。只是别把眼睛哭肿了看明天主子多心。进不了宫就进不了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咱们主子是个直性子，真性情的好姑娘。真要进宫和后妃争宠斗心，未必会是对手啊。姑姑是从那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此生都不想再回去了。”
这个情绪有些低沉的夜不知是怎样结束的，总之我一定是在她们的低泣声中进入梦境的。不同于往日的浅眠，这一夜我睡得很香，可是我还是做梦了。却没有梦见桀年而是玄烨。梦里是东珠花园里的桃林，那香寒逐风，粉花照地的春光里，身着白色五爪行龙袍的康熙轻扶着桃枝，我与他距离仅是咫尺间，只听他说：“你如此小，怎知日后不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梦里的康熙已不是少年模样，他深情款款，举止潇洒，俨然是风度翩翩的少年君主。他又望着出言不逊的赫舍里，在她质疑为何由尊贵的他亲自扶我时，他说：“她是我的表妹，自然是有我来扶。”他还在笑，只是我知道，他的笑未来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的我望着他浅笑的脸，恨不得折下一株桃枝，插进他的心肺，利落如当日刺透桀年的箭。
东珠园子的桃花又开了吧。可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唯有桃花，依旧笑春风。
第二日一早，我自睡梦中醒来。只见一个满脸泪痕的妇人坐在我床前拭泪，我揉了揉眼，方认得是珍宁。
“醒了？”
“醒了。”我冷冷地回了句。搬离曦园后，我再不愿见珍宁。尽管她和她的表姐一个是我此生的亲娘，而另一个将我呵护养大。可就是这对以争斗和谎言为此生主线的姊妹，生生地将我和桀年分开。
珍宁见我视她为仇人，更觉心酸：“斯年，你的病好点儿了吗？”
我起身让白缨服侍我更衣，并没有回答她这句话的意思。白缨见场面难堪，恭谨地回了一句：“夫人您放心，主子好多了。原来一日一日地不进茶饭，现在偶尔能喝半碗白粥，高兴时还能吃几颗葡萄啊枣啊什么的。”
我将那身白菊花长袍裹在身上，胡乱将头发挽一个发髻，插一根玉簪别住。珍宁见我已近两年都未换下素服，只得嘱咐一句：“斯年，不如换了这身素服吧。如今皇上选秀，不日就将大婚，你穿成这样素净，若被人告了，你阿玛就是不敬大罪啊。你是妹妹，守孝不过半年也就是尽心了。”
我仍然自顾自地坐着，并不看她。白缨只好又对珍宁赔笑说：“夫人您也知道，主子这一病清瘦了不少，不是不愿意换，只是我们这些下人手懒些，未给主子裁剪衣裳，奴婢这就去。”
我一把拽住白缨：“别去，我不换。”眼见着珍宁脸上挂不住，我的心里却更恨了：“我不仅是给桀年穿素服，也是给我的亲额娘穿呢。”
珍宁气得跌坐在座上：“斯年，你哥哥撒手一走，为何你竟性情大变？拿这样的话来戳额娘的心窝子？”
“额娘？”我冷笑一声，白缨知晓我要和珍宁谈及先皇后，便出去守在门口。“我没有咒您，我的亲额娘的确已经不在世上了，在先皇的陵里躺着呢。您如果不知道她是谁，我告诉您，我的亲额娘是佟妃，是孝康章皇后，是当日与您偷龙转凤的表姐。”
珍宁脸上的表情凝住了，眼睛骤然失去了光彩：“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什么时候知道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和她，害了我一生。”
珍宁突然像疯了一样地拽住了我的衣襟：“你说我害了你，你的亲娘难道没有害过我吗？这世上谁也不要说谁害了谁，没有人会甘心一辈子居于人下，我输给她也是心甘情愿。可苍天有眼，她没有儿子，就得用你来换。你怪我们俩没让你当上公主，可我没有亏待过你……”
我一把推开已歇斯底里的珍宁：“没有亏待过我？珍宁姨娘，你使的好计策啊。你知道承远的宠妾恨毒了你，便指使她的丫鬟怂恿她将我偷出曦园。到时若我被害，你既报了她害你未能入宫之仇，又使你的儿子稳居阿哥的位置。听雨为你解了心头之恨，你晓得佟妃不会放过她，必然处死。到时必定连累喜塔腊家受累。你又可以我身份之谜来辖制佟妃，救喜塔腊家于牵连之罪。承远必会对你另眼相看。此后你们琴瑟和鸣，恩爱百年。佟佳珍宁，我说的对吗？”我面容凝重地望着他，只是一味地质问。
她仿佛我是妖怪一样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不置信的光：“是何时起，你变得如此……”
“如此聪明？还是如此愚笨？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啊。你算计了一世，将你的小儿子捧上高位，你以为你从此可以安享荣华了？可是皇上他找过你吗？他认你了吗？你还是你，三品官的夫人，连个命妇的正经封号都没有。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不仅失去了两个儿子。你的大儿子还是被小儿子害死的。他明知有乱党犯上，仍然执意亲送母棺入陵。可当日他亲眼见到自己的额娘被奸人所害仍然镇定自若，又怎会在她死后有此孝心。你醒醒吧，你的一世计划因为你的小儿子像你一样善于谋划人心而全盘皆输。”我走进已然崩溃的珍宁，给予这个将我推入万丈深渊的女人最后一击：“佟佳珍宁，你输了，你的一双儿女死的死，疯的疯，剩下一个，一辈子不会再理你。你和佟妃这一生，一个赢得了皇后的谥号却输了性命，另一个完成了宏愿却输了亲情。”
珍宁突然转头望向我：“你是谁？你不是我的斯年。我的斯年不会说这样绝情的话，更不会这样伤我的心。”
我望着她震惊的脸，落下泪来：“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斯年，我也没有鬼上身。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勇气。所以我只能每日在追悔中回顾我人生的所有错失。我恨我自己不像你那般善于谋划，懂得争取。我恨我自己全无心机，任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我恨我自己在此生卷入这滔天阴谋中，从此深陷。可是像你和佟妃又如何？人这一生在和谁斗？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任何人。不过是在和自己较劲，到最后，受伤的始终是自己。”
“所以你在这一年里消沉隐居，你甘于放弃？”
“我知道你指的是选秀，我已经吩咐碧玺明天到玛法府上将我身染重疾之事告知于户部。我不是你，我没有后宫梦，你们眼里的远大志向，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我对她嗤之以鼻，然后迅速转过头去。我将带给我此生悲苦的珍宁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我以为我的心里会有报复的快感，然而除了心痛，就只有不忍。
“可你是金枝玉叶，你应该住在紫禁城里，住在那天下人朝拜仰望的地方，青史留名。”
我转回身望她，她的手指向紫禁城的方向，似乎要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那里。“金枝玉叶？你在说笑话吧。我是公主那么玄烨是谁？你还想让我进宫，让我帮你圆你少女时期的皇后梦。额娘，我最后一次叫你额娘，因为我要让你记住我接下来的话。你最好烧香拜佛别让我接近你的玄烨，如果我可以入宫，我一定会在侍寝的那天夜里，将桀年的佩剑刺入他的胸膛。又或者揭发你和佟妃的所有罪状，到时候一定天下大乱，乱臣贼子将你那个皇帝儿子从宝座上拽下来，和玩儿一样容易。”我知道我的表情狰狞，我已经接近丧心病狂，我的心扭曲地像一个疯子，吓坏了眼前的珍宁。她望着我，然后说了一句和她表姐临终前几乎一样的话：“我如果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年一定不会换你。”
我的心像万千根针扎透一样寒凉剧痛，这个无数个日夜将我拥在怀里入睡的女人，这个一辈子都在做后宫荣宠梦的女人，这个与表姐斗与夫君斗与一生命运抗争的女人，这个在我已经再不可能见到前世父母后给予我无懈可击母爱的女人，带着绝望的神情凝视了我许久。当我决绝的神情终于令她甘心转身离去时，我的泪瞬间冲出了眼眶。
“等等……”我情不自禁唤住了她，多想再喊她一声额娘，可窗外的那垛枯柴就像梗在我喉咙里一样让我说不出话来。
“斯年，你说得对。我的一声都在做后宫梦，我自己进不了宫，也希望你能入宫为后为妃，完成我的夙愿。可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执着于这个虚妄的念想吗？因为在这个女子根本没有地位的年代，我们不可能真正得到一个男子的爱，与其无论如何都要与别人分享，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最尊贵的男子躺在身侧，享尽人间繁华呢？”
“你错了，或许错不在你而在这个女子无法谈及感情的时代。爱是不涉及富贵生死的，爱上谁，被谁爱，不该谈及你爱的那个人身份如何地位如何背景如何。爱就是爱，当你已经开始去分析这些附属条件时，你爱的，或许只是你自己。”泪眼中我真切地向她袒露心迹，没想到她竟然认同了。
“我竟然在我的女儿教导下，懂得了什么是真爱。”她微微笑笑，然后转身离去。
可真正错的竟然是我，佟佳珍宁，这个喜塔腊家的二奶奶，当今皇上的生母。那夜她并没有离开我的住所。第二日，她被发现吊死在失神亭的横梁之上。面容安详。我此生的两个母亲，生前一样地执着于进取，却都未得善终。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珍宁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