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后》宁一叙

20、倦鸟归栖

　　慕泠彷徨太久了。
　　方被上官容与掳去魔域时，慕泠满心都是恨意，恨这魔头趁人之危，娶他为后控制了他的宗门；恨上官容与擅自与他结下主奴契，欺他辱他；恨自己无能为力，反抗不得……
　　后来，慕泠只好假意顺从，想等上官容与失了兴趣放过他，想伺机救下宗门，想让上官容与看到他的价值，答允合作。
　　渐渐地，慕泠看不清上官容与，亦勘不透自己。那人为何要反复无常，救他又欺他？为何要吻他纵容他又威胁他？为何明知是他的手段却还甘愿入局？为何要允他回清芜宗又为他撑腰？
　　而他呢？分明知道只利用那人便好，分明可以放任那人在密灵渊里静静死去，可他还是选择用“灵犀引”救下那人，从清醒到沉沦。
　　慕泠早便知道，上官容与对他，似乎有一二喜欢。而自己，或许是因为那人在他被背弃时为他遮挡了风雨，或因那人无意识而成了习惯的亲密，因宗门回不去而极心殿让他难得感受到了温暖……不断地依赖那人，亲近那人。
　　可是慕泠也清楚，他的情意有多么不应当。他的师门因魔族而衰落，师尊下落不明，他如何能对仇敌心动？那是背叛。
　　他是仙门首徒，上官容与对他所做之事，他如何能忘？他的尊严风骨却不许他雌伏于那人身下。
　　沉沦，意味着他将不再是自己，他会沦为一个彻底的玩物。慕泠不愿、不许。
　　而上官容与一次次无意识地靠近又让慕泠心软，慕泠贪恋那份温暖与庇护，身体已经先行习惯那人的触碰。
　　他就像一个罪人，渴望上官容与的爱意，却只能一次次地推开他。
　　一面在希冀或许上官容与是真心的呢，自己是否也能拥有爱与被爱，一面又在恐惧一切只是他一人的幻梦。
　　慕泠不知自己究竟应该是谁，他应该怎么做，他孤独无依，他没有退路。
　　而腹中子，却提醒了慕泠，他就快沉沦了。而沉沦的后果已然可以预见。
　　慕泠再无法狡辩，他再不知当如何认知自己，这个孩子让他与上官容与彻底绑定在一起，慕泠再没有选择的机会。
　　曾经被他强自压抑的、忘记的所有，此刻都以另一种更为猛烈的方式翻涌出来，慕泠只能将过错、恨意、厌恶……全然倾泄。
　　身心已然失控，慕泠不知该去往何方。
　　天下之大，慕泠却仿佛能看到自己被所有人排斥在外的景象。昔日同门会嗤笑他，敌手会幸灾乐祸，旁的人亦会以一种惊诧的方式给予他又一击。
　　慕泠恨上官容与，恨自己。
　　当他无所依托时，这一切又好似失去了意义。
　　自知他有孕，上官容与所作的改变慕泠皆看在眼里。
　　心中早已满目疮痍，上官容与对他的无限纵容又会让慕泠想起，他腹中子是如何让他过往的挣扎反抗显得无比可笑。
　　慕泠不愿再信了，不敢再走向沉沦了。
　　他和上官容与从一开始便是错误。
　　他在爱恨间煎熬日久，慕泠只想要纯粹的爱或者恨了。
　　既然不是爱，那便只要恨意罢。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慕泠皆将之一一无视。
　　可上官容与又为他将底线一降再降，慕泠只能当他是为了弥补、为了消解其心中那可笑的愧疚，为了、照顾他腹中孩儿。
　　上官容与允他出行无阻，慕泠便暗中计划着只待将腹中子生下便离开，自此和上官容与再无牵连。往后，他便自己去寻师尊的下落。
　　但是，若只为了弥补、若只因为愧疚、若只为了他腹中孩儿，或是为了试探，上官容与又何须为他一步步铺平道路，放权于他，为他护下师尊、助他宗门无虞、主动与仙门修好，以自己的声名“狼藉”换他光风霁月？
　　慕泠曾一度不知自己是谁。
　　可是后来，慕泠知道自己在希冀腹中子的诞生，也有人在默默站在他的身后、接纳他的一切，那个孩子是机缘，虽有些错处，可而后再论当他选择救下上官容与时是否后悔，慕泠皆知，他从未后悔。
　　是他的选择，故而有了此子。
　　而上官容与……慕泠自知，他再无法欺骗自己。
　　过往他的恨也好，爱也好，怨也好……皆是真实。慕泠恨过那人，也在爱恨间徘徊，亦曾只愿选择恨意。
　　可没有那么简单的是非的。
　　爱上那曾毁了他的人，是背叛；固守过去的身份，何尝不是对当下自己的背叛。
　　过往由他与上官容与同造，而今，慕泠想要解脱。不想再去论是爱或者恨，只是将过往都接纳，而后，就此刻所想所念，为自己做一次选择。
　　“上官容与，你所做的一切，为的是谁呢？”
　　慕泠想听这人亲口说，是为了他慕泠，还是他腹中孩儿，还是为了补偿？
　　上官容与呼吸一滞，随即低下头，与慕泠额头相抵，呼吸交错间，慕泠听见上官容与说：“为你。”
　　慕泠心弦一颤，又听这人沙哑嗓音：“一开始强掳你，是为了牵制你的宗门，也是存了试探的意思，看你能否为我所用。可后来的解契、寻你师尊……都只是为了你。”
　　“慕泠，”上官容与稍稍退开，“我知我旧日里给你的你多半不喜。所以，我只好还你一个清白的名声，一个安好的师尊，一个来去自如的魔域……只希望你能因我，活得轻快些。”
　　“至于他，”上官容与视线缓缓下移，落到慕泠微隆的小腹上，一时心口又满又涨，“初始，我因他的存在，才知曾经薄你良多，也因此存了想要因为亏欠而弥补的心思。
　　后来，我才知，是因为他是你我二人血脉，是我们之间唯一斩不破的联结，是你的孩子，所以，我很欢喜，我想要你留下他，给我们一个家。
　　慕泠，我心悦于你。”
　　慕泠听懂了。
　　只略微动了一下手臂，上官容与即刻又将他松开，眼中也不可抑制地闪过失落。
　　慕泠都看在眼里。
　　望着窗外疾速掠过的流云，慕泠指尖微蜷，似不经意般开口：“师尊他，你是如何救下的？”
　　那人似是犹豫片刻，静默不语，慕泠不禁暗自一叹，果然。
　　上官容与的虚弱他并非看不见，师尊话里也并非没有漏洞。
　　那这人呢？又为何瞒着他呢？是想让自己真正的从心么？
　　慕泠侧过身，视线扫过那人苍白面容，扯出笑容：“上官容与，你要瞒我么？”
　　闻言，上官容与即牵握住慕泠双手，微微垂眸：“用了禁术，费了些许法力罢了，无甚大事，只要你欢喜便好。”
　　无甚大事，那便是不知伤至几成了。
　　爱会让人变得卑微、让人变得不像自己么？
　　在慕泠看来，上官容与或就是这般。
　　也不揭穿他拙劣的谎言，慕泠只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慕泠？”
　　那人又试着唤了一声。
　　慕泠不由好笑，他不主动开口，那人总是不敢似的，就会沉默着守在他身旁。
　　须臾，慕泠应了一声：“嗯？”
　　“慕泠，你可愿……”
　　问询被慕泠忽然落在身上的目光所断，上官容与怔了怔，却是无奈一笑，再没了话语。
　　极心殿。
　　堆积如山的事务等待上官容与处理，上官容与眸光一闪，便指着那玉简，问那垂眸观书之人：
　　“慕泠，可否同我决断一二？”
　　慕泠凭心答得很快：“不愿。”
　　于是乎，直到深夜，上官容与案侧的小山亦还有小半。
　　慕泠打了个哈欠，那人便急忙停下，起身问他：“时辰不早了，你先歇息，我去蓼商殿。”
　　慕泠迷糊间“嗯”了一声，便自顾自扶案站起，又缓步离开。
　　还未等他睡下，那人又匆匆携着一堆玉简离去。微明的烛光里，慕泠眼神却陡然变得清明。
　　接下来几日，慕泠身旁总会有上官容与的身影，或是送来一盘酸甜的灵果问他是否喜欢，或是不知从哪里又寻来花种为他种下，或是夜里小心问他可否同寝……
　　慕泠便静静看着这位魔尊总是等待着一次又一次可能依旧无望的回应，而这人就像是不知疲倦一般，依旧会一再地出现在他身侧。
　　时间就这般缓缓流逝，有时慕泠也会许上官容与环他而睡；有时，在上官容与靠得太近时又一个眼神让上官容与乖乖退回软榻；有时，慕泠也会同那人商讨政务、而那人，视线总会追随着他；有时，那人连日劳累时亦会伏案睡去，慕泠便为他小心披上外袍……
　　又一日，夜，上官容与问慕泠：“今夜我可否睡在你身旁？”
　　慕泠抬眸反问：“上官容与，你觉得可以么？”
　　慕泠就这样与上官容与对视着，望着那人眸中希冀淡去，而后弯唇一笑：
　　“那今夜我便在外守着你，你可随时唤我。”
　　话落，上官容与回身便要离开，慕泠闭了闭眼，释然一笑：“上官容与。”
　　见那人闻声停住，回眸望来时眼里的问询，慕泠喉头一紧，终道：“你将那软榻都撤了罢。”
　　上官容与却是瞳孔一震，唇瓣微动，半晌才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慕泠，你？”
　　慕泠轻轻抚上小腹，眼底浮现清浅笑意：“容与，往事已矣，你我之间，只论今后。”
　　上官容与眼眶骤热，几步上前执起慕泠的手，万千心绪终只凝作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