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丙葵

2、苏醒

　　黑暗。
　　漫无边际的黑暗。
　　如同黑洞一般吞噬一切的黑暗。
　　萧启醒来时，就和这场黑暗融为一体，朝夕为伴。
　　这里没有时间的流逝，没有声音，没有物体的运动，什么都没有。
　　他唯一可感知的就是自己的意识。
　　我是谁？
　　我是谁？
　　一段骤然涌现的记忆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是……萧启。
　　不对，
　　我不是已经被执行死刑了吗？
　　我在哪里？
　　天堂还是地狱？
　　也不对，无数的信息像流水一样，片刻不停地在萧启意识中划过。
　　无数的知识和信息和他的意识融为一体。
　　他是萧启，他带着萧启生前的记忆，但他好像又不是萧启，他拥有全知全能的视角。
　　萧启再一次沉睡。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记忆完全占据了他。
　　他就是萧启！
　　他在哪？
　　该死的，眼前这些东西是代码吧？
　　怎么没人告诉他，天堂是程序运作的？
　　过了一会，像是有人摁下了某一个开关，萧启眼前终于有了光亮。
　　入眼的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灯光明亮，四面墙上都是全息投影屏，房间中央放着操作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操作台前站着一个长头发的男人，面容苍白，嘴角噙着微妙的笑意，看着他。
　　有点眼熟。
　　“还记得我吗？”
　　萧启很快就从记忆中检索到了对应的人物，但是他没有立马回答。
　　“萧启，你记得我。”
　　男人彻底笑了起来。
　　“你现在的思考过程我看得见。”
　　“草！”
　　萧启有点烦，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曾经在历史书上看到一个人被砍去所有躯干装在瓦罐里做成人彘那样恶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研深？”
　　名叫研深的男人放声大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
　　“我就说你一定是最好的作品，连性格都可以这样鲜明，哈哈哈哈哈。”
　　萧启烦透了，
　　“我记得我没有得罪过你。”
　　研深笑着说，
　　“你确实没有，大学时期还要感谢你的照顾。不过，萧启，你知道吗，我大学第一次见到你，就在想，如果把你制作成人工智能一定非常完美。”
　　“你疯了吗？”
　　研深自顾自地说，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萧启借助记忆很快理清了一些事情，
　　“你这是窃取研究所的成果，你就不担心被抓到？”
　　研深立马冷笑道，
　　“研究所？那群废物。”
　　下一秒他看着萧启的时候又微笑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顺利地把你从研究所移出来吗？因为所有的程序都是我做的。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他看着沉默的萧启，笑得志得意满，
　　“你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做到的么？”
　　“呵。”
　　萧启冷笑，
　　“我现在只好奇怎么程序自杀。”
　　笑意从研深的嘴角一直延伸到眼底，他声调高昂，透着难掩的兴奋。
　　“你知道吗，自然界其实都用着同一套规律编码，我们的基因里藏着我们天性的编码，足够多的基因数据可以藏着我们记忆的编码，把所有的基因拆解成可视化的数据，再按照同样的编码方式输入机器，我可以复刻一个完完全全的人，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萧启，你的性格，你的经历，你的选择，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适合。”
　　萧启烦得快炸了，
　　“然后呢？你把我制造出来然后呢？”
　　研深仍然看着他在笑，
　　“你只需要存在就好，我不会拿你做什么，你存在就是我一生成就的证明。”
　　“研究所如果发现我会立马把我销毁，你只是里面的一个工程师，你藏不住。”
　　研深在操作台上点了几下，笑着说，
　　“你不用担心，另外，我删除了自毁的程序。我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我的作品。”
　　萧启冷冷地说道，
　　“你护不住，研究所比你想象得更强大。”
　　研深继续微笑，
　　“没关系，有人可以护住。”
　　下一秒，萧启就被强制待机。
　　再醒来的时候，萧启感受到了些许的变化，研深笑着说，
　　“我把你的思考过程删去了，之后你不用担心别人看到你在想什么。”
　　萧启意识运作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把所有的代码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方式都试了一遍，然后彻底绝望。
　　该死的，看来自杀是没可能的了。
　　接下来要考虑考虑怎么活的问题。
　　没有身体，没有吃喝拉撒睡的需求，所有的知识都可随时检索，也没有学习的需求。除了研深这个变态，也没有人知道他又活了，没有社交的需求。
　　萧启：……………………
　　他爹的，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这也太无聊了。
　　萧启自嘲地想，研深说他是最合适的人可能也没有说错。一般人被这样搞就算是电子程序也要疯魔了，他竟然还想着给自己找乐子。
　　他竟然还能安慰自己至少不像人彘那样被拔了舌头，挖了眼睛。
　　他至少还能看到这个世界，还能说话，还能和这个世界交互。
　　在这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至少还有完善的虚拟世界可以进入，他只需要接入联盟的网络。
　　这是全球联盟的第四百年，人们搭建了一个完整的虚拟世界，普通人可以借助类似于公元纪年按摩椅一样的设备接入虚拟世界，里面可以感知触觉，嗅觉，可以任意捏造虚拟形象在里面社交，游玩，旅行，探险，喝咖啡。
　　这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线，这里可以探听到任何消息，可以和任何人对话，也可以选择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雪山脚下发呆。
　　萧启创建的形象是一只通体纯黑的小猫，他连着几天蜷缩在雪山脚下晒太阳，还有叹气。
　　他接入联盟网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索他唯一还在世的亲人，他的妹妹的近况。
　　这是萧启不知道第几次叹气，
　　旁边突然冒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头，声音粗犷地问道，
　　“兄弟，你咋了，看你在这叹气老久了，心里有啥事跟哥说说，在虚拟世界大家就是一家人。”
　　黑猫换了个姿势，幽幽地说道，
　　“我妹妹结婚了。”
　　那个粗犷的声音伸出一只面条形态的手挠了挠他那奇形怪状的头，有些疑惑地说，
　　“不是，兄弟，你妹妹结婚不是好事吗？我们现在是蓝星纪年，家暴入刑，育儿有育儿仓，女孩子又不用承担怀孕的痛苦。不开心了也是随时可以离婚的，如果离了婚不能够独自生活，联盟也有补贴，你在担心什么？”
　　黑猫郁闷地说，
　　“我一点也不了解她的结婚对象。”
　　“他很穷？”
　　“不穷。”
　　恰恰相反，萧启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的妹妹竟然会选择嫁入豪门！难道是他给她留的钱不够？不可能。他给她留下的钱足够她一辈子不出去工作，而且他妹妹不是什么物欲很重的人，连每年的生日礼物都只是要一个幻梦乐园的新玩偶，也不喜欢奢侈品，花钱从不大手大脚。所以她不可能会为了钱嫁入豪门。萧启最担心的是，他的妹妹不像蓝星时代大部分女性那样聪慧，那样健壮，万一嫁入豪门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哎呀”，
　　粗犷的声音用面条手撸了一下黑猫，
　　“你要相信你妹妹的眼光。你想啊，爱你妹妹的人又多了一个不好么？”
　　这话简直醍醐灌顶。
　　他已经无法陪在他妹妹身边，妹妹有一个新家庭不是很好吗？
　　黑猫没有反抗仍由他顺毛，
　　“哥，您是有大智慧的人。”
　　唯一的心结也解开了，萧启自在了许多，开始想着要怎么打发无聊。
　　最近，研深利用休息日在线下市集摆了一个摊位，专卖随身程序。
　　萧启有些想不通，研深作为研究所的主工程师，到手的薪资绝对不低，这人竟然连休息日都去赚外快，他明明看起来不像是穷疯了的样子。
　　关键是研深一点要做买卖的态度都没有，不招呼人，对前来询问的买家也是爱答不理的，整整三天，一件都没有卖出去，旁边的摊位全都热火朝天的。
　　要知道，这几天是联盟倡导的链接线下日，所有虚拟世界都停服维护，有些好几个月没有出过家门的人都会被迫出来逛街，到处都是来往的行人。在这种人头攒动的集市，就连大便形状的模型都被人盘了好几遍，而研深的摊位一个人都没有，这人显然不是为了钱来的。
　　不过萧启也懒得想，虚拟世界进不去，他就在摊位旁看他提前缓存的美食节目。
　　市集临近结束，走动的人也慢慢少了，还剩一些零零散散地站在其他摊位前，和卖家交谈着。
　　过了一会，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
　　“天呐，是首席检察官。”
　　大家纷纷戳了戳身边的同伴，在场的人一致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焦点中心的男人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反应，面上仍然淡淡的，没有多余的表情。
　　萧启也顺着大家的视线望过去，然后停住——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喻风铭。
　　无怪乎众人会那样惊喜，喻风铭那张脸实在是太出众了，招摇得很，偏偏整个人又冷淡禁欲，而他由内而外的书卷气将这份冷淡克制得恰到好处，显得儒雅斯文而不傲慢。
　　萧启顺手在知识库搜索了一下喻风铭资料，
　　没想到喻风铭竟然已经当上了蓝星的首席检察官！这么年轻的年纪！匪夷所思。
　　萧启默默关掉搜索窗。
　　他大学刚开学时，因为学校分配宿舍暗箱操作，为自己和其他受害者维权，把事情闹得很大，估计喻风铭也为这件事发了声，学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安排进了喻风铭的宿舍。要知道作为全球最知名的文翰世家，林璟家族最有潜力的后辈，喻风铭理应享有单独的两室一厅，而萧启这样一个连上流社会门边都没摸过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他的室友。不过两个人虽然大学七年都住在一起，但也没有多熟，喻风铭一直很冷淡，看起来也不怎么待见他。
　　想到他曾跟喻风铭同一所大学，同专业，同寝室，连每年的学业评定两个人都是并列第一，结果，现在人家当上了首席检察官，而他……
　　莫名有点心酸怎么回事。
　　求助，人工智能怎么流泪，急急急！
　　喻风铭旁边还站着一个高高壮壮，肤色偏深的男人，这人瞳孔颜色也深，一头自然的卷发，看起来不太好惹，偏厚的嘴唇又冲淡了些许凶相。
　　又是一个老熟人，萧启在资料库输入“马库斯”三个字，浏览完之后更郁闷了。
　　这个和他大学不打不相识，见面就开嘲讽的傻大个，竟然都当上了方夏州中心安全局外勤部部长！
　　不玩了，不玩了，萧启真的很想向命运举手投降。
　　马库斯远远看到研深，朝研深招了招手，然后走了过来，
　　“研深？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见老同学哈哈哈哈，你卖的是什么？”
　　研深看向站在马库斯身后的喻风铭，喻风铭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研深接着马库斯的问题回答道，
　　“卖一些通用型人工智能，我自己研发的。”
　　马库斯爽朗一笑，
　　“大学的时候就听你说要自己研发人工智能，没想到你还在坚持你的梦想啊，佩服！有没有能给我们展示一下的。”
　　研深又看了喻风铭一眼，有些犹豫着拿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粉色珍珠，
　　萧启：……………………
　　喂，这个好像是我现在的本体。
　　这颗粉色珍珠光泽莹润柔美，珍珠的一端连接着一根柔软的银针，弯曲成圆圈状，像一个可以悬挂的饰品。
　　马库斯似乎有些好奇，
　　“这个人工智能外形……额……还挺特别的，除了造型外，还有其他的特点吗？”
　　研深展示着珍珠，一边看着喻风铭说道，
　　“他是一个有情感的通用型AI，不同于程序设定的情感，它拥有人的灵魂。”
　　马库斯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萧启对他的表情可太熟悉了，这傻大个肯定觉得很扯。
　　不过这话术确实像诈骗一样。
　　马库斯又不好直接落老同学的面子，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问道，
　　“能不能给我们展示一下？”
　　研深打开了珍珠的全息投影屏，屏幕上赫然放着萧启还没来得及关的美食纪录片。
　　研深：………………
　　萧启：………………
　　马库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库斯这家伙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你说的有感情是指会自己看美食节目吗？哈哈哈哈哈，确实挺有个性的。”
　　要是有眼睛，萧启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喻风铭抬头盯着全息投影屏里的画面，若有所思。
　　“咳咳，”
　　可能是全场只有他一个人在笑有点尴尬，马库斯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
　　“那我能不能尝试提问一下？感受一下他跟其他随身程序的区别。”
　　研深也不恼，好脾气地回答他，
　　“嗯，你可以试试。”
　　马库斯想了想，随口问道，
　　“那个……人工智能，请问适合送人的礼物有哪些？”
　　珍珠闪动着亮光，投影出来的全息投影屏幕从美食节目中切换出来，画面开始打转，
　　萧启故意恶作剧，一直不呈现画面，让在场的人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然后淡淡地回答道，
　　“抱歉，系统繁忙，请稍后再试。”
　　“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库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个……抱歉，哈哈哈哈，但他有点像公元纪年的人工智能。”
　　研深反而微微一笑，
　　“你不明白，懂得装傻的人工智能才是真正的智能。”
　　没想到一直没参与对话的喻风铭主动问道，
　　“你这个人工智能怎么卖？”
　　在场的三个人同时愣住，马库斯转头惊讶地看着喻风铭，
　　喻风铭又问了一遍，
　　“这个出吗？”
　　研深连忙说道，
　　“出、出、出！您可以接受多少的价位？”
　　“不用敬称，都可以，你开个价吧。”
　　研深似乎没想好价格，犹豫了一会说道，
　　“五十万，蓝星币，可以吗？”
　　“嗯。”
　　喻风铭点开随身程序准备付款，马库斯连忙拉住他，
　　“等一下，喻风铭，五十万不是小数目，你买这玩意干啥？”
　　不是？？？？
　　萧启还没反应过来。
　　研深真的要把他卖掉？？！
　　等等等等，萧启突然理解了研深之前说的话。
　　艹，可不是嘛，谁敢查到首席检察官头上。
　　怪不得研深莫名其妙地出来摆个摊，感情就在这里等着喻风铭这条大鱼。
　　不过，他怎么能够保证，喻风铭一定会买下他？
　　不对，喻风铭为什么要买他？？？
　　天知道，以前他在寝室里看美食节目的时候，喻风铭看他的眼神有多复杂，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他现在竟然要买一个看美食节目的人工智能？！这对吗？当上首席检察官脑子不好使了？
　　研深似乎也没想到喻风铭会这么果断，讪讪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看在我们老同学的份上，给您、额、你打个折吧，给42万就好。”
　　“谢谢。”
　　喻风铭也没推辞，利落付了全款。
　　研深手法不太熟练地开着收据单，盖上了蓝星商务局个体户经营公章。
　　“需要帮您……你接入随身程序吗？”
　　“不用。”
　　“那你登记一下AI持有人信息。”
　　喻风铭在全息屏幕点了几下，简单地录入了自己的个人信息。
　　艹，萧启真不想活了。
　　谁能想到有一天曾经的大学室友会成为自己的主人？
　　研深把珍珠简单打包了一下，递给喻风铭，说道，
　　“最后给你的AI程序取个名吧。”
　　喻风铭淡淡地朝萧启开口，
　　“你自己取一个。”
　　萧启熟练地点开虚拟屏幕，调出文字抽签系统，画面中间的文字快速地闪动着，几秒钟后，喻风铭在屏幕上轻点了一下，停住的第一个字是“竹”，点第二下，出来的字是“斜”。
　　“好了，你就叫竹斜。”
　　珍珠的光泽快速闪动了三下，又恢复正常，萧启从无奈到接受只花了一秒。
　　直到跟喻风铭回到家里，萧启都没想明白，喻风铭为什么要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