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丙葵

17、回忆篇

　　萧启曾多次以为自己真正成为了下城区的人，直到这次事件之后，他才意识到之前的他有多天真。安全局搜查的事件过后，萧启才真正感受到，他被这里的人接纳了。
　　虽然大家的态度仍然是恶狠狠的，随时有可能再坑萧启一笔，但是又有一些微妙的差别。
　　他们聊天的时候越来越不避着他，调侃他什么他也都清楚。
　　他也不用随时套上一个盔甲才能自保。
　　除此之外，萧启还看到了一个罪恶之外的，真正的下城区。
　　这里的人也不全是犯罪分子，甚至可以说至少80%的人不是。
　　他们有固定的工作，但薪资不高，待遇也很一般。
　　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很长，经常白天和夜晚两班倒，半个月白天上班，半个月晚上通宵上班。但是拿的薪水也只是勉强为生。
　　这些不是黑户的小孩也有正常上学，但下城区的教育资源实在一般，大部分人在义务高中等级分流的时候连可以进行职业培训的C等都拿不到，而在中城区，只有最差资质的小孩才会拿到C等。
　　拿不到C等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的职业学校愿意接受这些学生，也意味着很难应聘到待遇较好的工作，所以他们的小孩基本还是继续在下城区，和他们干着一样的辛苦工作谋生，像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下城区的医疗接近于无，如果有较为严重的病必须去中城区才能检查，而作为下城区工厂的底层工人，他们是享受不到蓝星联盟的医疗保障的，所以大部分人生了病就放弃了。
　　在这个人均寿命150岁的时代，下城区的人均寿命要大打折扣，生命长短完全凭运气而定。
　　这些人下了班也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随处找家店喝酒，聊天。
　　最近楼下夫妇不知道从哪里又搞了一台料理机器，把面馆又开了起来。
　　楼下聊天的人声音总是很大，说话的时候把人的耳朵震得嗡嗡响。
　　好几次，萧启实在受不了掏了掏耳朵，回到房子的时候，露露告诉他，
　　是因为这些人工作的时候，周围的机器都太吵了，他们习惯了大声讲话，让萧启下次离远一点。
　　萧启突然为自己当时不耐烦的动作感到很惭愧。
　　住在下城区的黑户也将近一半的人不是因为犯罪而成为黑户，而是他们一出生就是了。蓝星时代有严格的生育管控，到了可生育年纪的男女在校的时候就会参加结扎手术，只有等他们有了合规的结婚证，生育证后才可复通，生育。并且大部分人申请生育的次数不能够超过一次。如果违规生育，孩子就不能发放任何的身份证明。
　　这些没有身份证明的孩子也无法进入学校受教育，也意味着大部分人会错过结扎手术，一旦到了年纪，他们又会继续生下没有身份证明的孩子，就像一个循环的噩梦。
　　如果没有身份证明，就只能进入黑工厂打黑工，这些黑工厂的老板又极尽压榨工人，逼得一部分人发现打工不如抢劫来得实际，所以下城区的街头总是不安全。
　　萧启以前生活在中城区，晚上散步从不担心，也几乎没有在街头见过流浪汉，但是来了下城区之后，抢劫的，翻垃圾的，偷的，乞讨的，随便走走都可以看到。
　　萧启真的人麻了。
　　照顾一个露露他都快要应付不来了。
　　更何况露露还是女孩子。
　　很多事情，他都不方便说，也不方便做。
　　虽然从前他也照顾妹妹，但是更私人的事情，还有他妈在处理，轮不到他来做。
　　但是季罗又是个不靠谱的，说真的，季罗不把自己养死就不错了。
　　每次想到这些事情，萧启都会忍不住想到喻风铭。
　　喻风铭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世家中的后辈楷模，像一颗璀璨的明珠一样，和这里的人完全不同。
　　萧启现在想起大学时候的事情一度都觉得很恍惚。他曾经和喻风铭在大学毕业的辩论赛上作为正反两方辩论过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他也曾无数次在各种作业中讨论过法律如何推动社会公平，所有的抽象的理论知识，现在全都离他远去。
　　他从六岁读幼儿园，他按照中城区大部分普通人的轨迹完成了求学生涯，两年幼儿园，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七年大学，他学过的所有知识，在下城区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这样无力。
　　他曾经对命运的说法嗤之以鼻，现在他不得不诚恳地向命运臣服。
　　太折磨了。
　　他越想挣扎就越是无能无力。
　　露露像是看出了他最近的郁闷，这几天学习格外刻苦，每天都拿着萧启给她打印的资料写写画画，然后眼巴巴地递给他求表扬。
　　萧启看到她总是叹气。
　　他到底要怎么做？
　　彻底融入下城区后，有一件令萧启十分意外的事，他打听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的端素，终于有消息了。
　　萧启终于在时隔五个月后再次找到了端素。
　　当时端素正好下楼买营养剂，萧启看到他真的怒火中烧，上去直接狠狠给他一拳，端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地上。萧启揪住他的衣领，问他，
　　“为什么？”
　　端素晃了晃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还在反应他是谁。
　　萧启又给了他一拳，
　　“为什么要陷害我？”
　　端素像是想起来了，讥讽一笑，笑得有些癫狂，
　　“我只是一个在下城区等死的无业游民，我怎么陷害你？”
　　萧启继续揍他，
　　“为什么法医报告显示你死了？”
　　端素抓住他的手狠狠一推，把萧启推到墙角，吼道，
　　“我不知道！他们跟我说能带我走我就走了！你以为我是谁？我能害你什么？！”
　　端素看起来情绪极其不稳定，
　　“我只是一个下城区的废物！我能做什么？！”
　　萧启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俯视他，
　　“你为什么要杀人？”
　　端素愤怒得眼睛都红了，
　　“因为你们这些人就都该死！”
　　端素失控地站起来，用力推了萧启一把，
　　“你也在下城区生活了一段时间，你难道看的还不清楚？这就是底层人的生活！每个时代的底层人都活得这么低贱，比牲畜还不如！但是凭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凭什么？！”
　　萧启反推了他一把，跟着他吼道，
　　“这也不是你能杀人的理由！”
　　“呵，”
　　端素冷笑，面容有些扭曲，他一步步逼视萧启，
　　“你有没有想过这里的人为什么过着这样的生活？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下城市就该是这样的生活？凭什么？！”
　　端素真的疯了，
　　“是下城区的这群畜生们天性懒惰，智力缺陷，天生坏种才走到这一步吗？！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吧？啊？我们这个时代，拥有最先进的科技，拥有最发达的生产力，每时每刻都在生产着财富。而这些财富是每一个人创造的。”
　　萧启揪住他，
　　“你说出这些话，说明你也受过教育，你明明可以离开这里，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葬送自己的前途，顺便毁掉我的？！”
　　端素用头朝萧启用力一磕，不管不顾地说道，
　　“毁掉你的不是我！你知道这里的人都在靠什么谋生吗？你以为都是靠偷靠骗靠抢？才不是！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工厂的主力，生产链的最低端！他们生产出大量的产品，但是拿着最少的钱！凭什么！我的父母辛苦了一生，然后呢？被榨干之后就扔掉，剩下他的儿子继续被压榨！我就算读了大学又有什么用？！”
　　端素抓住萧启的肩膀，像是憋了很多年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就像地狱一样吗？因为全社会最顶层的5%的人占据了整个社会80%的财富，20%的中层拿走了剩下的15%，剩下的5%就让底下的人像野狗一样抢夺，所以他们只能狡诈，冷漠，自私，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活得下去！不是他们天生就是坏种！为什么你们都不懂？”
　　这些话像利刃一样，剥开萧启的灵魂，剥开他这段时间不住想又刻意不想的事情，
　　萧启一点都不了解端素，但端素显然很了解他，
　　“我的父母在这样的地方受尽侮辱，他们一生精打细算，坑害别人，都不是他们能选的，为什么要用这一点来攻击我？！为什么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都看不起我？！为什么？！”
　　端素继续发了疯一样输出，
　　“知识阶层的人决定了这个社会的分配方式，也决定了对他们最有利的方式，有谁在乎这群活了死了都没人知道的人？”
　　“你知道下城区每天都在死人吗？这些人生来的时候无人问津，摸爬滚打，打了半辈子的工，又悄无声息死去，怎么没有人问是谁杀死了他们？”
　　“你怎么不去问那些奢侈无度的人，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
　　“他们难道不知道对所有东西的浪费，对社会造就的不公，每一件事都在杀人？”
　　“你说为什么要杀人？！”
　　萧启突然觉得很荒谬，曾经支撑他一定要找一个答案的信念，就在端素的质问下彻底崩塌。这个答案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知道端素发泄的都是对的。
　　端素毫无预兆的崩溃其实是在他心中腐烂了太久的伤口。
　　下城区的人不是天生冷漠，自私，奸诈，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如果有更好的生存方式，谁不愿意有尊严，有礼貌，感受温暖也给予别人温暖的同时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他能改变什么？他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普通人。
　　他只是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父母被杀死的普通人！
　　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就走到了这一步？
　　端素看着像突然被抽走了灵魂似的的萧启，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后再次跑了。
　　萧启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样子，竟然好像看到自己，很可笑。他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曾经所有光鲜美好的生活在某个瞬间崩塌之后，他就一脚跌入了这里，无路可逃，无处可去。
　　萧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子，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痛苦不安。
　　痛苦到彻底失去外界的感知。
　　他就像一个幽魂一样在这里游荡。
　　等着彻底变成一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