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光症》LumenScars

14、第 14 章

　　饭局后的那个周末，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只受了惊的蜗牛，拼命想缩回自以为安全的壳里。书桌上的卷子摊开着，公式和字母扭曲成一团模糊的黑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耳朵里反复回响着饭桌上的话——我爸那句“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妈那腻人的恭维，还有周野最后那句低沉的“没人能拦着你”。

　　每一种声音都像鞭子，抽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他肯定觉得我很可笑吧？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像个被线拴着的木偶。那份DNA报告带来的恐慌，混合着被窥见家庭不堪的羞耻，发酵成一种更深的绝望。我配不上他那种阳光下的生活，连他一丝善意的困惑都让我无地自容。

　　周一返校，我起得更早，刻意错开了平时和周野碰面上学的时间。课间要么埋首刷题，要么借口去办公室问题，尽可能避免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体育课自由活动，别人三五成群，我独自绕着操场最外圈一圈圈地慢跑，直到肺叶刺痛，仿佛这样才能把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东西甩出去。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有时是在我刻意低头避开他时，那道目光会带着不解落在我发顶。有时是在我回答完老师问题坐下时，能瞥见他侧着头，眉头微蹙地看着我。他甚至几次朝我的座位走过来，似乎想开口，都被我假装翻书或者突然起身和旁边同学说话的动作打断了。

　　我的躲避生硬又明显，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于是，那目光里的不解，渐渐掺进了一丝被冒犯的恼火。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沙沙声。我正对着一道数学压轴题死磕，胃里隐隐传来熟悉的坠痛。

　　坏了。大概是这几天中午没吃饭，老毛病又来了。

　　我吸了口气，尽量不动声色地用手肘压住胃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无意义的长线。

　　就在这时，一瓶橙汁被人有点重地放在了我摊开的练习册旁边，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周野站在我桌边，脸色不太好看，眼神有点凶，又有点别扭，视线并不完全落在我脸上。

　　“喝点。”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由分说的硬邦邦，“脸色白得跟鬼一样。”

　　班里已经有几个同学好奇地看了过来。

　　陈佳也转过头来，好奇的看着我和周野。

　　我看着那瓶冰凉的橙汁，胃里的抽痛更尖锐了。冰的。他现在肯定觉得我不仅家庭奇怪，本人也很奇怪，难伺候。

　　“……谢谢，不用。”我声音发干，想把瓶子推回去，指尖碰到冰凉的瓶壁，激得我一颤。

　　周野的眉头彻底拧成了疙瘩。他像是被我这不识好歹的拒绝彻底惹毛了，一把抓起那瓶橙汁，转身就走。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空了一块，涩得发苦。看，又搞砸了。我连最基本的、接受别人好意的能力都没有。

　　周围的同学收回目光，窃窃私语了几句，又恢复了安静。

　　陈佳也看出来我脸色不好，她伸手摸了摸的脸，全是冷汗。

　　胃痛一阵紧过一阵，我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疲惫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上来。就这样吧，反正我们本来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陈佳叫着我的名字，问我要不要去找老师请假。

　　然后——

　　又一个东西轻轻放在了桌角。

　　我迟钝地抬起头。

　　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一次性纸杯，看样子是刚从教师办公室旁边的饮水机接的。

　　旁边，是去而复返的周野。他表情还是臭臭的，耳朵尖却有点不自然的红。他把那杯热茶又往我这边推了推，语气依旧硬邦，却没了刚才的火气，反而有点……挫败的无奈？

　　“热的。”他飞快地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我疼得发白的脸，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落在我桌角那堆参考书上，“……胃疼就别硬撑。”

　　说完，他没再看我，也没等我的反应，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拿起一本英语书，胡乱地翻着，侧影透着股烦躁，却又莫名显得……有点乖？

　　我呆住了，怔怔地看着那杯热气袅袅的红茶，温暖的蒸汽轻轻扑在脸上，带着淡淡的茶香。

　　他看出来了。他不仅看出来了，还……

　　心口那块最冰冷坚硬的地方，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烫了一下，裂开一道细缝，涌出酸涩又滚烫的洪流，冲得我眼眶发酸。

　　我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杯茶。温度透过纸杯熨帖着冰凉的手指，一路暖进几乎被冻僵的胸腔里。

　　我低下头，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发红的眼眶，极小极轻地呷了一口。

　　微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抽痛的胃囊，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慰藉的缓解。

　　很淡，甚至有点寡味，大概是投茶键按出来的免费茶包。

　　但这却是我喝过最温暖，也最令人心慌意乱的东西。

　　我捏着纸杯，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害怕。

　　害怕这份温暖是假的，害怕它最终会消失，更害怕……它背后那无法逾越的、肮脏的真相。

　　那份DNA报告，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斩断这短暂偷来的、带着负罪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