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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心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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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寨老来家里的那天,天刚蒙蒙亮,阿依就起来烧火做饭了。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眼底发亮,手里揉着糯米粉的力道都比平时重了些。
沈砚蹲在院子里,把昨天砍来的芭蕉叶仔细擦干净,铺在竹桌上。叶片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卷边处沾着点泥土,倒像是特意留着的生机。
“沈砚,帮我把腌好的酸鱼端出来。”阿依在屋里喊。
他应声进去,看见木甑子里的糯米饭已经冒起了白汽,香得人直咽口水。酸鱼装在粗陶碗里,青绿色的汤汁里浮着鲜红的小米辣,是阿依前阵子特意腌的,说寨老最爱这口。
日头爬到竹梢时,寨老背着烟袋来了。老人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对襟布衫,银腰带在阳光下闪着光,步子却稳当得很。他刚在竹凳上坐下,就眯着眼打量沈砚:“听说你《水边调》练得差不多了?”
沈砚心里一紧,刚要开口,阿爸已经笑着递过烟杆:“他这阵子跟着岩叔学呢,比上次顺耳多了。”
阿依端着饭菜出来,听见这话,手一抖,酸鱼碗差点落在桌上。沈砚赶紧伸手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
寨老看在眼里,呷了口米酒,慢悠悠地说:“盖竹楼是力气活,唱调子是心意活。咱们傣家儿女,过日子不光要有力气搭起屋檐,还得有心气唱暖日子。”
沈砚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打磨了半个月的银镯子。银坯是托镇上的银匠打的,花纹却是他自己刻的——缠枝莲绕着江水纹,像他走过的路,也像绕着竹楼的澜沧江。
“这是……”阿依的声音有点发颤。
“按寨里的规矩备的。”沈砚把镯子放在她手里,指尖相触时,两人都红了脸。寨老哈哈大笑,拍着桌子:“好,有诚意!”
正说着,门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原来是隔壁寨的岩叔带着几个年轻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筐刚摘的野芒果。“听说沈砚要认亲,我们来凑个热闹!”岩叔嗓门洪亮,把芒果往桌上一放,黄澄澄的果子滚了一圈。
阿爸起身招呼众人,阿依躲进厨房续茶水,沈砚跟在后面,看见她对着水缸里的影子抿嘴笑,耳尖红得像抹了胭脂。
“别傻笑了,”他轻声说,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手沾着水呢。”
阿依接过布巾,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像片羽毛扫过。他心里痒得厉害,刚要再说点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了芦笙声。
是岩叔在吹《水边调》。调子欢快得很,几个年轻人跟着拍手,连寨老都晃着脑袋打拍子。沈砚被推到院子中央,岩叔把芦笙塞给他:“来,给阿依唱一个!”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露台上的阿依。她手里还端着茶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盛着星光。沈砚定了定神,吹起了那支练了无数遍的调子。
这次没跑调。
芦笙声在竹楼间绕着,混着江水的涛声,混着孩子们的笑,也混着阿依越来越响的心跳。她看着那个曾经扛着相机、一脸茫然的外乡人,如今穿着她织的布衫,站在自家院子里,为她吹一支属于这里的调子。
调子吹到一半,沈砚忽然放下芦笙,开口唱了起来。不是生涩的模仿,是带着他自己口音的、笨拙却真诚的唱词——
“澜沧江水弯又弯,
竹楼站在水旁边。
阿妹织网我劈柴,
日子像蜜甜又甜……”
唱到最后一句,他自己先笑了,挠着头说:“后面的词还没学会。”
众人都笑起来,寨老却收起了笑,正色道:“词不用全学会,心意到了就行。”他站起身,从烟袋里掏出个红绸包,里面是枚铜制的小令牌,“这是寨里的‘同心牌’,拿着吧。”
沈砚双手接过来,牌子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磨出的温润光泽。
那天的饭吃到月亮升起来才散。年轻人在院子里跳着孔雀舞,芦笙声和笑声飘出很远。沈砚帮着收拾碗筷,阿依忽然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背上。
“我听见你唱的词了。”她的声音闷闷的,“后面那句,我教你。”
他转过身,把她圈在怀里。竹楼的灯火落在两人脸上,阿依眼尾的痣在光里动了动,像只欲飞的蝶。
“好啊,”沈砚低头,鼻尖蹭着她的发顶,“你教多少,我学多少。”
月光顺着竹缝漏下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网。远处的江水还在流,竹楼的屋檐还在滴水,日子像被浸在米酒里,慢慢发酵出最绵长的甜。
沈砚忽然想起刚来时,他对着澜沧江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此刻抱着怀里的人,听着她轻轻哼起《水边调》的后半段,才明白——原来最好的风景,从来不是框在镜头里的,而是揣在心里,暖在身边的。
竹楼的火塘还燃着,锅里的茶咕嘟咕嘟地响,像在数着往后的日子。那些翻山越岭找来的路,终究成了往后岁岁年年,最安稳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