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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冴】你会爱上一个薯条 ...


  •   马德里的冬夜,寒意并不刺骨,却带着地中海岸特有的潮湿,悄然渗透进公寓的每一个角落。电视屏幕上,太阳门广场的时钟指针正坚定不移地迈向罗马数字“XII”。喧嚣的人声透过扬声器传来,洋溢着节日的热烈,与室内某种微妙的、酝酿中的紧张感形成对比。

      茶几上,一只精致的瓷盘里,十二颗饱满的青葡萄(uvas de la suerte)正等待着完成它们新年的使命——在午夜十二下钟声敲响时,每一声钟响吞下一颗,以此祈求未来十二个月的好运。

      我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紧盯着屏幕。身旁,糸师冴背靠着沙发,一条腿随意地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松石绿色的眼睛也望着屏幕,但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旁观者的冷静,仿佛窗外和屏幕里沸腾的欢乐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有那分明而显眼的下睫毛,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于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为他冷淡的神情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精致。

      “当——”

      第一声钟声洪亮地响起。

      我迅速捻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人。冴的动作似乎总是带着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效率,他也拿起一颗,放入口中,安静地咀嚼。他的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电视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

      “当——”、“当——”、“当——”

      钟声不疾不徐地持续着。我们俩默契地保持着节奏。然而,从第七声开始,钟声的间隔似乎变得越来越短,或者说,是我们的动作相对变慢了。

      第八颗,第九颗……

      我有点手忙脚乱,差点被葡萄籽噎到。瞥了一眼冴,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吞咽的动作明显加快了。

      第十声,第十一声……

      最后一声钟声敲响时,我正艰难地把第十一颗葡萄咽下去,而冴的手指刚触碰到第十二颗葡萄。

      电视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口哨声、香槟瓶塞弹出的声音,人们互相拥抱、祝福。而我们这边,只有咀嚼声后的短暂寂静。

      冴盯着盘子里那颗孤零零的、未被及时消灭的青葡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却足以被捕捉到的咂舌声。

      “啧。”他低声抱怨,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熟悉他的人能分辨出那细微的不爽,“买大了。”

      确实,我买的这批青葡萄品种个头偏大,汁水丰盈,对快速吞咽构成了不小的挑战。

      新年的狂欢还在屏幕里继续,而我们却因为一颗葡萄的“失误”,仿佛错过了某种仪式感的圆满。但这小小的不完美,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将我的思绪带回了许多年前,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刻。

      ***

      那时,马德里的阳光似乎比现在更烈一些。我家的公司,主营足球相关的护肤产品,凭借几款口碑极佳的球星代言产品在业内站稳了脚跟。那时,公司正计划推出面向青少年市场的系列,急需一位形象好、有潜力、且能契合产品健康阳光理念的年轻代言人。

      然后,糸师冴出现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刚刚加入REAL俱乐部的青训营不久。公司的工作人员带来了他的资料和训练照片。在一众欧洲面孔中,他那独特的亚裔容貌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豆红色的头发像是夕阳染就,松石绿色的眼睛如同最清澈的海水,冷静,专注,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那张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下睫毛却长得惊人,为他冷淡的气质平添了一抹奇异的柔软。

      父母几乎立刻拍板,就是他。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公司的摄影棚里见到了他。他穿着青训队的运动服,正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摆出各种带球的姿势。镜头前的他,没有丝毫怯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表达着自信与专注,仿佛天生就该被镜头追逐。

      代言广告拍摄结束后,他坐在休息区的角落,安静地喝着水。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走了过去。

      “嘿。”我打招呼,用的是还不太熟练的日语。他抬起头,那双松石绿色的眼睛看向我,带着一丝询问。

      我指了指旁边摆放的公司新产品:“那个……真的像广告词里说的那么好用吗?”

      他看了看产品,又看了看我,似乎没料到会有人问这个问题。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确实不错。”

      他的直接让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我在他旁边坐下,开始了一连串的提问。

      “你是哪里人呀?”

      “日本,镰仓。”

      “镰仓?我知道!有大海和大佛!”

      “嗯。”

      “你喜欢吃什么?”

      “盐昆布茶。喝了能让人冷静下来。”

      “讨厌什么呢?”

      “炸薯条。好吃的要死也不健康的要死。”

      他的回答总是简洁、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委婉。这种近乎“老实”的坦诚,在我周围的人群中是如此罕见,让我感到无比新奇。

      我顺着他的话,想起每天在公园里喂海鸥的场景,不禁“唉”了一声,脱口而出:“那海鸥吃薯条会因为不健康死掉吗?”

      他似乎被这个跳跃的问题问住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然后才回答:“不知道。可能吧。”

      我立刻垮下脸:“完了,我要变成杀鸥凶手了。我每天都拿薯条喂它们。”

      他又沉默地看了我几秒,补充道:“……也不一定死。”

      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让我觉得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少年,其实意外地有点……有趣?或者说,他似乎只是不擅长说那些无意义的、安抚人的空话,而是基于自己的认知给出最直接的反应。

      从那以后,我去REAL青训营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我总是以“考察代言人后续情况”或者“赠送试用装”为理由,跑去给他送东西。

      有时是家里厨师做的日式点心,有时是一小束路上买的、开得正盛的向日葵,有时是公司研发部新出的、还没上市的小样,有时甚至是我自己突发奇想捣鼓出来的小玩意儿——比如一个可以根据湿度变色的足球钥匙扣,或者一个能记录跑步姿态的奇怪腕带(后来证明完全不准)。

      起初,冴对于我的频繁出现和这些五花八门的“礼物”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他会接过东西,淡淡地说声“谢谢”,然后就没有下文了。直到有一次,我送了他一个便携式的肌肉放松按摩仪,他研究了一会儿,抬头问我:“这个,怎么用?”

      他的语气很认真,是真的在请教。我立刻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给他讲解各个按钮的功能和使用方法。他听得极其专注,松石绿色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动作,仿佛在记忆最复杂的战术图。

      从那以后,他偶尔会对我送的某些需要操作的东西提出疑问。而我,也乐此不疲地充当讲解员。这种模式成了我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时间在一次次短暂的见面和礼物传递中悄然流逝。冴在青训营的表现越来越出色,他的名字开始偶尔出现在本地体育媒体的报道中。他长高了些,脸上的稚气稍稍褪去,轮廓更加清晰,但那份冷淡和专注丝毫未变。

      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青少年联赛,需要离开马德里一段时间。

      我点点头,嘴上说着“加油”、“等你回来”,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

      他不在的日子里,马德里的阳光好像都黯淡了些。我会下意识地关注足球新闻,会路过REAL俱乐部的训练基地时放慢车速,会看着手机里存下的、偶尔偷拍他的背影照片发呆。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一个习惯性的存在。

      他终于回来了。但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的。我是从父母闲聊中得知REAL的青训队载誉而归,才匆匆跑去找他。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黑了一点,也瘦了一点。最让我感到不同的是,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比离开前更加冷冽和疏离。后来我知道,那次的比赛经历,让他做出了从前锋转型为中场的重大决定。这个决定背后意味着多少挣扎、质疑和坚定的自我剖析,当时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

      他看到我时,眼神似乎柔和了极其微小的一个度,但语气依旧是平直的:“来了。”

      “嗯!”我用力点头,仔细观察他,“你好像变了点,又好像没变。”

      他瞥了我一眼,没接话,但也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我很快发现,尽管他对旁人似乎更加冷淡,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近乎尖锐的严厉,但对我,似乎还是“老样子”——会收下我的礼物,会在我絮絮叨叨说废话时安静地听(虽然可能根本没听进去),也会因为我某些过于跳脱的行为或话语而流露出极其细微的、类似“孩子气”的无语或生气,比如有一次我把他常喝的盐昆布茶偷偷换成了颜色差不多的果茶,他喝完后皱着眉看了杯子很久,然后一整天都没怎么理我。

      不久后,公司的青少年服装线需要新的宣传,我又理所当然地拉上了他。拍摄过程很顺利,他的镜头表现力比小时候更加出色。结束后,我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回到他租住的公寓,他难得地主动提出:“我做点东西吃。”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会做饭?”认识这么久,我从未见过他下厨。他平时的饮食似乎极度简单,要么是青训营食堂,要么是营养师配好的餐食,要么就是……各种茶。

      “第一次。”他平静地宣布,然后走进了那个几乎崭新的小厨房。

      结果可想而知。一场堪称灾难性的烹饪尝试:浓烟、焦糊味、以及某种无法辨认原材料的、黑乎乎的不明物体。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对着平底锅皱眉的侧影,忍不住笑出声。他面无表情地关掉火,打开抽油烟机,然后看向我,语气毫无波澜:“叫外卖吧。”

      我立刻积极响应,拿起手机,毫不犹豫地点了一堆炸薯条——他明确表示过“讨厌”的食物,但我馋了。

      外卖很快送到。金黄酥脆的薯条散发着诱人的热量和盐粒的香气。我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吃得心满意足。冴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看了薯条很久,才慢吞吞地伸出手,拿起一根,放进嘴里。

      “好吃的要死,”我故意用他曾经的评价逗他,“也不健康的要死哦?”

      他没理我,只是沉默地吃着,速度不快,但确实在一根接一根地吃。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咀嚼声掩盖:“以后还会看我的比赛吗?”

      我嘴里塞满了薯条,含糊不清却毫不犹豫地回答:“会啊!冴只要表现得很厉害,就会有很多很多粉丝的!”

      他沉默了一下,松石绿色的眼睛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淡淡地说:“那也得是有眼光的粉丝。没眼光的,只会鸡蛋里挑骨头。”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天才的骄傲和……或许是一丝疲惫?我忽然觉得心里软软的。放下薯条,我凑过去,像小时候对待家人那样,用沾着一点点盐粒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发出轻轻的“啵”的一声。这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也是一种表达亲近和安慰的方式。

      冴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脸颊皮肤的温热,以及那一瞬间的紧绷。他猛地转过头,松石绿色的眼睛睁得比平时稍大,清晰地倒映出我带着笑意的脸。那总是不显情绪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错愕。

      空气凝固了几秒。

      然后,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也慢慢地、有些生硬地倾过身,用他的脸颊,极其轻微地回蹭了一下我的脸颊。动作略显笨拙,甚至称不上是一个标准的“礼”,但那温热触感离去后,留下的是一片滚烫的耳根——是他的,似乎也是我的。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微甜的、令人心悸的暧昧,混合着薯条的油香。

      之后,我依旧乐此不疲地给他送各种东西。衣服、背包、护肤品、他偶尔会接受的甜点……他都默不作声地收下了。直到那天,我兴冲冲地拿着公司最新推出的、价格极其昂贵的男士香水小样跑去送给他。

      那天他刚结束训练,和几个队友一起走出来。我把精致的香水瓶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一眼,随手放进背包。

      旁边一个高大活泼的队友看到了,立刻挤眉弄眼地用西班牙语起哄:“哇哦!冴,又是你的‘小赞助商’?天天给你送好东西!我说,你到底是走了什么运?什么时候我也能交到这么贴心又阔绰的女朋友啊!”

      “女朋友”(novia)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冴,准备像往常一样解释“我们只是朋友”。

      然而,冴并没有反驳。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队友,只是拉上背包拉链,语气平淡地说了句:“走了。”然后很自然地,用空着的那只手牵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朝停车的方向走去。

      他的手掌因为刚运动过而温热,甚至有些汗湿,力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的手腕皮肤在他的触碰下微微发烫。

      我被他牵着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个词——“女朋友”。而他,没有否认。他甚至……默认了?

      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了。在他认知里,我们之间,早就不再是单纯的“朋友”和“赞助商家的女儿”的关系。那些持续的礼物,那些默许的靠近,那个生涩的贴面礼……或许早已被他解读成了另一种含义。

      而我,后知后觉地,直到此刻才触摸到这份心照不宣的转变。

      那就……交往吧。我的心跳忽然加速,一种甜丝丝的暖流悄然蔓延开来。从那一天起,我悄然调整了对待他的方式,从一个单纯热情的朋友,尝试着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女朋友”。

      这个过程似乎并不艰难。冴的态度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旧是那个表情稀少、话语简洁的糸师冴。但他会更长时间地允许我待在他的公寓里,会在训练结束后主动告诉我他的行程,会在偶尔我唠叨太多时,伸出手指轻轻弹一下我的额头(虽然力度控制得并不太好,有时会很痛)。

      关系的转变像是水到渠成。很快,在我十七岁那年,我们同居了。搬进他租的那间稍大一些的公寓的过程简单得近乎仓促,我的东西一点点侵占他的空间,而他只是看着,偶尔对某些过于占地方的玩偶或装饰品发表一句“占地方”的评论,却也从没真的让我扔掉。

      同居生活平淡却自有其温馨的节奏。我们各自忙碌,他专注于日益繁重的训练和比赛,我则开始接触家族企业的部分业务。交集的时间往往在夜晚,共享一顿简单的晚餐,或者各自占据沙发一角,他看比赛录像,我看书或处理邮件,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和谐。

      直到那年冬天,冴告诉我,他需要回一趟日本。时隔多年,他终于要回国了。我自然毫不犹豫地决定跟他一起去。

      镰仓的冬天与马德里截然不同。潮湿的冷空气仿佛能渗透进骨髓,天空是铅灰色的,我们抵达的当晚,甚至飘起了细雪。雪花无声地落在古老的建筑和寂静的街道上,有一种清冷的美感。

      我们入住的是一家传统的日式旅店。冴的情绪从踏上镰土地开始,就似乎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沉寂。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之一,是见他的弟弟,糸师凛。他提起弟弟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

      晚上,在他的房间里,我见到了糸师凛。

      那是一个和冴有着惊人相似面容的少年,尤其是那双松石绿色的眼睛和分明显眼的下睫毛,几乎是如出一辙。但他更高,深绿色的头发衬得肤色更白,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冴更加尖锐和冰冷,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他看着冴的眼神,充满了某种近乎灼热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情绪——崇拜、不甘、愤怒、痛苦……强烈得让我几乎不敢直视。

      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开始是压抑的,用的是日语,语速很快,声音压得很低。我坐在房间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能零星捕捉到几个熟悉的词汇:“足球”、“选择”、“未来”、“失望”……

      气氛越来越僵冷,甚至比窗外的雪夜更寒入心扉。最终,似乎某句话彻底点燃了导火索。凛猛地站起来,他的声音拔高,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颤抖,我甚至听到了清晰的、拳头攥紧的声音。冴依旧坐着,侧脸冷硬如冰雕,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情绪波动。

      争吵的具体原因和内容,我被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压迫着,没能完全听清,也不敢细听。最终,凛猛地转身,拉开门,身影决绝地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黑暗中,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门被重重地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余韵在寂静的和室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窗外细雪飘落的簌簌声。

      冴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一座真正的雕像。然后,他猛地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小桌旁,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开始烧水。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甚至比平时更加一丝不苟,但我却能感觉到一种近乎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他从行李里找出带来的盐昆布茶包,撕开,将深绿色的粉末倒入杯中。热水冲下,一股熟悉的海藻咸香弥漫开来。

      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是他情绪的镇静剂。

      他端着那杯热茶,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被雪覆盖的庭院夜景。挺拔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壁。

      我看着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又酸又涩。我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打破那层坚冰。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忽然,一个念头闯入我的脑海。炸薯条。他“讨厌”的,却因为我喜欢而一次次陪着我吃下去的炸薯条。在这种冰冷压抑的时刻,或许只有那种简单直接、高热量的、甚至被他认为“不健康要死”的食物,才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却真实的慰藉。

      “我、我去给你买炸薯条!”我几乎是跳了起来,脱口而出,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窗边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没等他同意或拒绝,就像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转身拉开门,飞快地跑了出去。仿佛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把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冰冷暂时抛下。

      直到跑出旅店的大门,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我才猛地清醒过来。好冷!镰仓冬夜的寒冷,是那种湿冷,穿透我身上单薄的毛衣,直刺皮肤,几乎瞬间就带走了所有体温。我出来得太急,连外套都没拿。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雪幕中投下昏黄的光晕。远处的便利店招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我抱着手臂,牙齿开始打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点亮光艰难地走去。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冰水里。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马德里的冬天何曾这样冷过?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了。

      就在我冷得几乎想要放弃,考虑要不要先跑回去加件衣服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条还带着体温的、厚实柔软的围巾就从后面猛地罩了上来,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地在我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差点把我勒得喘不过气,同时也把大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

      那围巾上带着我无比熟悉的气息,淡淡的汗味混合着他常用的、我送的护肤品的清爽香气,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糸师冴本身的冷冽味道。

      “你想冻死吗?白痴。”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这雪夜更冷,却奇异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急败坏。

      我被他裹得像只企鹅,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着看向他。他也只穿着单薄的室内衣服,豆红色的发梢沾着细小的雪粒,松石绿色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烁着恼怒的光,下睫毛上都仿佛凝结了冰霜。

      他没给我反驳的机会,一把抓住我被围巾裹得臃肿的手臂,几乎是拖拽着我,转身就往旅店走。他的力气很大,脚步又快,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围巾残留的体温和被他紧紧抓住的手腕,成了寒冷冬夜里唯一的热源。

      回到温暖的旅店房间,他松开我,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

      “喂?”他对着电话,流利地报出一连串日语,我只听懂了最后“furaido poteto”(炸薯条)这个词。他点了外卖。

      挂了电话,他瞥了我一眼,我正手忙脚乱地想解开几乎把我脖子埋起来的围巾。他啧了一声,走上前,手法依旧算不上温柔,但效率很高地帮我把围巾解了下来,露出我冻得通红的脸和鼻子。

      我们都没再说话。他重新坐回窗边,看着外面。我则缩在暖桌旁,汲取着宝贵的温暖。

      外卖很快送到。金黄色的、热气腾腾的炸薯条盛在纸袋里,散发着罪恶又诱人的香气。

      我拿起一根,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了一口。外酥内软,盐粒恰到好处。熟悉的味道稍微驱散了一些空气中的冰冷和僵硬。

      吃着吃着,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动漫或电视剧里的情节——Pocky游戏。两个人从两头一起吃一根Pocky饼干,看谁先退缩或者先咬断,最后可能会……接吻。

      我还没接过吻呢。和冴之间,最亲密的接触似乎止步于那个仓促的贴面礼和日常的牵手与依靠。看着手里的薯条,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傻气的念头冒了出来。

      “冴。”我小声叫他。

      他转过头。

      我拿起一根长长的、看起来挺结实的薯条,脸颊有些发烫,声音也更小了:“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就像……Pocky游戏那样……但是用薯条?”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蠢了,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那样沉重的争吵之后。

      冴沉默地看着我,松石绿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就在我尴尬得想要把头埋进暖桌底下时,他忽然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然后在我面前坐下,拿走了我手里的那根薯条。

      “规则。”他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讨论训练计划。

      “……就、就是一人咬住一头,然后……往中间吃……看谁先……”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脸烫得快要冒烟。

      他没说话,只是用指尖捏着那根薯条的一端,将另一端递向我。

      我心跳如鼓,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牙齿轻轻咬住了薯条的另一端。

      我们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浓密的睫毛,看到他松石绿色眼眸深处细微的纹路,甚至能感受到他轻浅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

      他开始了。他微微低头,咬下一小截薯条。动作冷静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我赶紧也往前凑了凑,小心地咬下一口。

      我们缓慢地、无声地向着薯条的中间靠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是我的。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我能数清他有多少根下睫毛,近到我们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薯条只剩下短短一小截。

      我紧张得睫毛乱颤,下意识地想要退缩。

      然而,就在我准备松开牙齿认输的那一刻,他忽然抬手,不是推开我,而是轻轻扣住了我的后颈,阻止了我的后退。

      然后,他覆了上来。

      不是想象中的、带着薯条油香的、或许会有些好笑的触碰。

      那是一个真正的、带着不容置疑力度的吻。

      微凉柔软的嘴唇精准地捕获了我的,带着一丝盐昆布茶淡淡的咸涩和炸薯条的热气。他的吻技……或许根本谈不上什么技巧,却带着一种惊人的侵略性和专注力,如同他在球场上传球那般,精准、直接、掌控全局,毫不留情地攻城略地。

      我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氧气似乎被瞬间抽空,四肢百骸都变得酥软无力,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角。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晕乎乎地以为自己可能真的会成为第一个因为接吻而缺氧晕倒的人时,他才稍稍退开些许。

      我的脸颊滚烫,眼神一定迷蒙得厉害,只能凭着本能细微地喘息着,喃喃道:“快……快要死掉了……”

      他对我的“抗议”充耳不闻。松石绿色的眼睛近在咫尺,深深地凝视着我,那里面似乎翻滚着某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是尚未完全平息的冰冷怒意,是压抑的烦躁,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分明。他的呼吸也比平时急促一些,温热地交织在我的唇边。

      他静默了几秒,然后,伸手从旁边的纸袋里,又拿起一根金黄的薯条,递到我的唇边,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还要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冴】你会爱上一个薯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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