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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童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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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吱呀”轻响。
沈折罗披衣起身,从窗缝里望出去,只见崔破高大的背影正消失在晨雾中,肩上的工具在朦胧月光下泛着冷光。
自从来到这里,她几乎没见过这位哑巴铁匠的正脸。崔破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归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沈砚冰安慰道:“阿崔就是这个性子。”
不料时值正午,崔破竟拎着个小凿子站在院门口,黝黑的脸上沾着煤灰,粗布短打被汗水浸透了大半。
沈折罗放下笔,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的身影:“崔大哥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沈砚冰从书堆里抬起头:“铁匠铺提前关门?”
崔破点点头,比划了几个手势。沈折罗这才注意到他左手缠着布条,隐约透出血迹。
“又伤着了?”沈砚冰皱眉,“正好,去趟药铺。”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清单,“这些药材,一样都不能少。”递出清单时,老人目光在崔破伤口停留片刻,“折罗同去,认认药市门路。”
沈折罗闻言便搁下笔,拿上面具随崔破出了门。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沈折罗跟在崔破身后半步,悄悄打量这个沉默的男人。或许是常年打铁的缘故,他跟草原上强壮的勇士一般高大,肩膀宽得能挡住大半阳光,走路时却轻得像只猫,半点声响都没有。
路途乏闷,崔破倒是不觉有什么不妥,他本就不必说话。沈折罗在一旁时不时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他点头或摇头以作回答。
“……”
“崔大哥,你来邕州多久了?”
崔破先是伸出一根手指,顿了下,又伸出三根。
“十三年?”沈折罗想了想,“之前在哪里?”
崔破顿住脚步。他转头看向沈折罗,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沈折罗看不懂的情绪。片刻后,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沈折罗沉默,识趣地不再追问。
药市人声鼎沸。
崔破在“仁济堂”前驻足。沈折罗站在与崔破并肩的位置,状似散漫地随意看了看,发觉这家药铺的当归切片最为规整。
“陆家的产业。”掌柜见她留意,主动介绍,“我们小姐亲自定的炮制规程。”
至于是哪个陆家,邕州城的人都心知肚明。
沈折罗指尖微顿,装作惊讶地问:“陆小姐通药理?”
“岂止是通!”掌柜骄傲道,“这两年陆小姐医术又有精进,她改良的九制熟地法,连太医院都来讨教呢。”
沈折罗笑了笑,跟着说了几句奉承话后便乖乖站在一旁等崔破买药。
不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采购单上的东西仿佛越买越多。
崔破背上的包袱渐渐鼓起,像座小山,沈折罗主动分担了一小包。回程时,崔破背负重物走在前面,沈折罗提着药包,没走两条街就手臂发酸。等回到沈宅时,她后背已经湿透,手指被绳子勒出红痕。
崔破游刃有余,沈折罗却迫不及待地放下药包,瘫倒在院内的藤椅上。她浑身乏力,苦笑着想:这两年只知道念书写字,竟没注意自己的体力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
沈砚冰循声从屋里出来,看见瘫在椅子上的沈折罗,摇摇头:“太虚了。”
沈折罗低头看自己的手。曾经因常年骑马射箭而粗糙的掌心,如今变得细嫩白皙。曾经晒成小麦色的手臂,现在比宣纸还白。她突然想起白叶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自己确实越来越像个养尊处优的书生了。
当晚,沈砚冰让崔破在院里的老树下挂了个沙袋。第二日便拉着沈折罗早起,跟崔破练基本功。
——
天启十七年。
沈折罗觉得恍若回到了天启十五年的秋,那年诗会之后,邕州城的茶楼酒肆里,到处都在谈论那位神秘的“金革”先生。如今,消失了一年的金革先生的出现,再度点燃了了人们的唇舌。
——“听说白小公子为了他,把通判家的周公子都得罪了!”
“那首《塞下曲》如今在书院里人人传抄,连知府大人都赞不绝口。”
“我表兄在白府当差,说那金公子戴着面具,是因为脸上有疤……”
“呸!我姑姑邻居的侄女在白家厨房帮工,说那面具底下美得很,白小公子天天追着跑呢!”
流言越传越离奇。其中最离谱的说——金革其实是白叶养的男宠,那面具,就是为了遮掩不堪的痕迹。
沈折罗对这些浑不在意。这些时日,她每日寅时起床,先练一个时辰拳脚,再读书到午时。下午要么去书院听讲,要么与白叶等文人聚会。半年下来,不仅体格结实不少,连个子都蹿高了许多。
她在白叶的引荐下结识了不少邕州年轻一代的翘楚,寒门子弟中以柳玄最为出众,那柳玄也因着“金革”同为寒门的身份而待她亲厚有加。
这年谷雨。
白府后花园的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垂下来,像无数小铃铛。沈折罗坐在藤架下,听白叶滔滔不绝地讲他新得的古籍。
“……这《金石录》可是孤本!”白叶兴奋得脸颊发红,“我花了三百两银子,从个古董商手里……”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管家匆匆跑来,附在白叶耳边低语几句。白叶脸色变了变,起身道:“金公子稍坐,我去去就来。”
沈折罗点点头,继续翻看那本《金石录》。刚翻了两页,忽然听见一阵环佩叮当声。她抬头,看见一个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站在紫藤架下,正静静地打量她。
两年不见,沈折罗一眼就认出了陆婉清。
她佯装不知,继续埋头看书。约莫过去一柱香时间,她起身,知会一旁的白府家丁后便离开了。
从白府折返,沈折罗行至“仁济堂”附近,忽听环佩轻响。
她眼神一沉,就要调头。
另一边,陆婉清却叫住了她。
“金公子。”陆婉清声音如溪水击玉,“久仰大名,听闻金公子在诗词上造诣颇深。”
沈折罗回身执礼:“略知皮毛。”
陆婉清浅笑时眼下浮现小小的笑涡:“金公子过谦了。几日前的诗会上,公子的一首《药圃吟》可是让小女子惊叹不已呢。"
沈折罗不置可否,拱手道:“姑娘谬赞。金某还有要事在身,姑娘若无他事,就先行告辞了。”
这话着实有些无理,但陆婉清似乎不介意对方的冷淡,只温和地笑笑,便当真放她离开了。
——
天启十八年,二月初四。
寅时,邕州县试考场外已是人声鼎沸。数千名学子提着考篮,在晨雾中排成长龙,呵出的白气与灯笼的光晕交织成一片惶惶的图景。
白家的青绸马车在街角停稳。白叶先跳下车,转身对车内人道:“金公子,到了。”
车帘掀动,一袭素蓝直裰的沈折罗躬身而出。她今日未戴面具,却以帷帽遮面,长至腰际的黑发整齐束在脑后,更显身姿挺拔。
白叶一时有些看呆了。
沈折罗对着他笑笑,只可惜帷帽遮掩,对方看不真切,“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沈折罗。”
沈、折、罗。
白叶有片刻怔愣。
晨钟敲响,队伍开始蠕动。
衙役高声唱名:“邕州县试考生,依序验身入场——”
白叶回过神,跟在沈折罗身边,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
只见她稍作停顿,抬手解开了帷帽系带。
晨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金辉洒落阶前。周遭的嘈杂声浪仿佛被无形的手掐断,无数道目光凝固在她脸上。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容。肤色如玉,轮廓分明似精工雕琢,长眉斜飞入鬓,鼻梁挺拔如峰。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显得妖异,却因眸中的沉静气度而化作一种近乎神性的庄严。
白叶手中的扇子“啪嗒”落地。他早知道面具下绝非丑陋,却不想是这般……惊心动魄的容貌。
“姓名。”验身的衙役呆了半晌才找回声音。
“沈折罗。”她递过身份文书,“城东沈家。”
白叶眯眼瞪着那衙役,身子稍稍掩住了沈折罗的手臂,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衙役吓得心突突,核对文书时手都在抖,他哪儿敢怠慢白家公子护着的人,更别说连陆家小姐都对面前这人表现出了结交之意。
更可怕的是,当沈折罗展开双臂等候搜身时,他刚准备伸手去摸,便感受到了一道狠戾的目光。
是那白府公子。
都说这“金革”是白府公子养的男宠……
衙役脸色一变,瞬间做了抉择,恭敬起来:“原来是沈公子!不必搜了,请进请进!”
沈折罗面色不变,扫了一旁的白叶一眼,随后坦然抬步,往考场去。
白叶的目光跟随她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不见,他才如梦初醒般喃喃道:“……沈、折、罗。”
放榜那日,“沈折罗”三字高居案首。
——
天启十八年三月,沈折罗再夺院试案首。
九月,昭宁公主萧令仪尚陆沉舟堂侄陆玄衣,授“驸马都尉”,秩从三品,赐金鱼袋,俾承休命,勉效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