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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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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十六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邕州的秋意已浓。
沈折罗站在铜镜前,指尖抚过脸上那张银质面具的冰冷边缘。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镜中人一袭靛青色长衫,腰间系着犀角带,活脱脱一个清瘦书生模样。
“户籍已办妥。”沈砚冰推门而入,将一块木牌放在案上,“邕州人士,年十四。城南顾家的远亲,去岁染疫身亡,家中已无旁人。”他笑了笑,“我收留了你,因此你改‘顾’为‘沈’,易名‘沈折罗’。”
沈折罗拿起身份牌,指腹摩挲着上面刻着的名字。
从此以后,她便是男子身份的沈折罗了。
窗外一阵风过,卷着几片枯叶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白府门前车马喧嚣。
沈折罗刚踏上台阶,便被两名家丁拦住。
“这位公子可有请帖?”
沈折罗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铃声。
她转头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阶下,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位公子是与我同来的。”
一名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眉目清秀,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正是去年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庆州富商之子。
“顾公子认得这人?”白家家丁面露迟疑。
顾清商走近,不着痕迹地塞了块碎银到家丁手中:“庆州顾氏与白家素有生意往来,这位金公子是我挚友,莫非还要查验我的请帖不成?”
家丁连忙赔笑让开。沈折罗向顾清商拱手致谢,对方却摆摆手:“金公子不必客气。去年诗会一别,在下对金公子的才学仰慕已久。”
顾清商感慨道:“实不相瞒,自去年见识金公子风采,在下痛感自己学识浅薄。这一年来闭门苦读,方知商贾之子亦可通晓圣贤之道。”
沈折罗微微侧目。比起一年前诗会上那个略显拘谨的年轻人,如今的顾清商眉宇间多了几分自信。他腰间挂着的玉佩轻晃,沈折罗垂目望去,见玉上刻着“清商”二字,心里猜想应当是他的表字。
二人简短寒暄后,一同入院。待并肩穿过朱漆大门,眼前豁然开朗。
白府花园中,数百盆名菊竞相绽放,金黄的“御袍黄”、雪白的“玉壶冰”、紫红的“醉杨妃”,在秋阳下织就一幅锦绣画卷。衣着华贵的宾客三三两两聚在花前品评,侍女们捧着酒壶穿行其间,整个花园弥漫着淡淡的菊香和酒香。
“金公子!”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菊丛中传来。沈折罗转头,看见白叶一袭杏黄色长衫快步走来,衣摆上沾着几片花瓣,发梢还挂着晨露,显然已经在花园里忙碌多时。他比去年更显清瘦,眼下却有掩不住的喜色。
“真的是你!”白叶热络地抓住沈折罗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我派人找遍了邕州城,都没寻到你的踪迹。”
“白……”沈折罗抽出手,刚要行礼,白叶又一把拉住她:“快别多礼。我日日盼着与你再论诗文,今日可算如愿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你那首《塞下曲》如今在邕州文人圈子里可是人人传诵。来,我新得了盆‘金凤翎’,就在后园暖阁里,一定要让你品鉴!”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沈折罗往后园走,顾清商识趣地留在前院与其他宾客寒暄。穿过几道回廊,空气渐渐安静下来,前院的喧闹声被层层叠叠的假山花木隔开。白叶推开一扇雕花木门,暖阁内炭火微微,正中摆着一盆金菊,花瓣细长如凤羽,在暗处竟隐隐泛着金光。
“如何?”白叶得意地问,亲自斟了杯菊花酒递给沈折罗,又给自己斟了杯。
沈折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见他自顾自地连饮了三杯,脸上浮现些许红晕,这才放下心来。
她执杯轻嗅,眼中泛起赞叹:“采菊东华,酿作琼浆。白公子这酒,将金秋风骨都凝在这一盏之中了。”她浅啜一口,酒液入喉,先是菊花的清香,而后是粮食酒的醇厚,最后竟泛出一丝苦涩,“菊魂入酒,清冽中自有一段傲骨,”她想起去年的诗会,故意笑道,“妙极。”
白叶闻言果然眸光颤动不已,豪迈地大笑起来,“不错!妙极,妙极啊!”
“金公子……”白叶突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面具上。
屡次三番的肢体接触令沈折罗有些不悦,她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少许。
白叶似有所觉,连忙坐好,转移话题道:“我又唐突了,金公子去年为何……”
“去年归家后便染了风寒。”沈折罗顺势解释,声音刻意压低,“怕过了病气给白公子,养了许久才好。后来又觉不请自来实在失礼,踌躇至今才敢登门。”
白叶眼中疑虑顿消,笑道:“原来如此!今日定要罚酒三杯!如何?”说着,白叶又斟了杯酒给她。
沈折罗自不会推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赞道:“花好,酒亦佳。白兄雅致更胜去年。”
白叶闻言大笑,连饮数杯,面庞上的酡红越来越重,脑袋也越来越不清醒。他忽然压低声音:“金公子,其实……虽然很多人都羡慕我……但我过得并不快活。”
沈折罗不动声色地为他添酒:“白公子何出此言?”
“家父要我接手商行,可我……”白叶摩挲着酒杯,眼中流露出罕见的迷茫,“父亲说我整日只会看些酸文,可我真的只想读书作诗……我的兄长白松,二十三岁便入了户部为官,我却……”
“户部主事白松?”沈折罗想起近日看的邸报,“可是负责漕运税收的那位?”
白叶点头,醉意更浓:“兄长能干,父亲常拿他训我。可他们哪知道,户部那些勾当……”他突然噤声,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改口道,“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金公子,我新作了首诗,你帮我看看?”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花笺。沈折罗接过,见上面写着:“金菊傲霜独自开,谁解其中寂寞怀。不羡东篱陶令趣,只愁商路几时回。”
诗不算上乘,但字里行间的苦闷呼之欲出。沈折罗正要评点,忽见白叶腰间挂着一枚玉佩。那玉佩形制古朴,上面刻着一个“陆”字。
她心神一动,故作随意地一指,“白兄这玉佩……”
白叶低头看了看,醉醺醺地笑道:“哦,这是……”他突然打了个酒嗝,含糊道,“家兄给的。说是……什么大人的赏赐……”
沈折罗眼神微动。
白松在户部,又得陆氏赏赐,莫非白家与陆沉舟有牵连?她正思索间,白叶已解下玉佩塞到她手中。
“金公子既喜欢,送你了!”
“这如何使得?”沈折罗推拒。
白叶却执意相赠:“就当是……你我结交的信物!”他醉眼朦胧地抓住沈折罗的手,“我知金公子非池中物,他日若飞黄腾达,莫忘白叶这个朋友……”
沈折罗盯着自己被白叶握住的手,烦躁顿生,忍了又忍,终于没有甩开。
片刻,一个隐约的怀疑闪过她的脑海,她忽然回握白叶的手,直勾勾盯着后者双眼,缓缓地柔声说道:“似乎每次见面,白公子……都会送我一份礼物呢。”她不错眼地看着白叶,有些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
白叶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红润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眼神有些躲闪,手中却握得更紧了些,“这……这是哪里的话,应该的!金公子……是我的朋友!”
沈折罗回以一笑。
宴会散时,顾清商在门口等候,见沈折罗出来,上前低声道:“金公子,白公子方才似乎醉得不轻。”
沈折罗点头,袖中的玉佩沉甸甸的。她想了想,把玉佩拿出来,故作担忧地说道:“方才白公子醉得狠了,塞给我一块玉佩,说是礼物。我看这上边刻的既不是‘白’,也不是白公子的表字,担心他是醉糊涂了,误将什么重要物什给了我……顾公子可知……这玉佩……”
“这是……”顾清商面露讶色:“陆府的玉佩?”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金公子,我看你还是赶紧将这玉佩还给白公子吧。白公子的兄长白松大人,与陆将军颇有交集。听说陆将军在邕州的私产,都是通过白家商号打理。这玉佩……怕是不宜轻易给人……”
沈折罗闻言,郑重其事地同他道谢,又当着他的面叫来白府的家丁,将玉佩交予对方。
随后,顾沈二人相约明年共赴赏菊宴,在门口道了别。
——
天启十六年,十月八日,卯时三刻。
萧云舒蜷缩在锦被里,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看见寝殿外已经点起了灯,宫女们捧着各式器物来回穿梭,在晨光未现的深秋黎明里,像一群忙碌的萤火虫。
“公主,该起了。”嬷嬷轻轻掀开帷帐,“今日明华公主出降,您得早些梳妆。”
“……知道了。”萧云舒慢慢坐起身,丝被从肩头滑落,带起一阵凉意。
今天是大姐出嫁的日子。
赤足踩在织金地毯上,她小跑着穿过回廊。风从廊柱间穿过,带着御花园里残菊的冷香。撷芳苑里灯火通明,远远就听见尚宫女官严肃的训导声。
“公主需谨记,出降后便是李家妇,一言一行都关乎天家体面……”
萧云舒在月洞门边停住脚步。萧玉真端坐在妆台前,一袭大红嫁衣像燃烧的朝霞,映得铜镜都泛着红光。十二个梳妆嬷嬷围着她,有的梳头,有的描眉,有的往她指甲上涂凤仙花汁。萧玉真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任由她们摆布,只在铜镜里看见萧云舒时,眼睛才亮了一下。
“云舒。”她轻声唤道,一如往常。
铜镜里的萧云舒对着她笑了笑,举步就要进来。
女官们立刻拦在萧云舒面前:“三公主,吉时未到,您不能……”
“让她进来。”萧玉真突然提高声音,腕上的金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我与三妹说会儿话。”
众人这才迟疑着退开。
萧云舒跑到姐姐身边,突然不敢碰那身华丽的嫁衣,只敢捏住她的一角衣袖。
“真好看。”她小声说,看着铜镜里姐姐盛妆的面容,像看一个陌生人。
萧玉真笑了笑,唇上的胭脂像朵小小的梅花:“你出嫁时会更好看。”她从妆奁里取出一对珍珠耳坠,“这个送你。”
萧云舒接过耳坠,珍珠在她掌心泛着柔润的光。她记得这对耳坠。去年番邦进贡时,父皇赏给大姐的,大姐一直舍不得戴。
“我不要。”她突然把耳坠塞回去,声音带着哽咽,“等大姐回门时再给我。”
寝殿里霎时安静下来。萧云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无措。尚宫女官轻咳一声:“三公主,明华公主出降后,按制三年不得回宫……”
萧云舒瞪大眼睛,看向姐姐。萧玉真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轻轻点了点头。
殿外传来礼乐声,女官们又忙碌起来。萧云舒被挤到角落,看着她们给姐姐戴上沉重的凤冠,披上绣满金线的霞帔。萧玉真的脖颈被压得微微前倾,像一枝承受不住露珠重量的花。
“云舒。”萧玉真在众人的搀扶下起身,突然回头唤她,“你还记得,你、我、令仪,我们小时候说,要一起出宫,从邺安第一家铺子吃到最后一家铺子,从早吃到晚吗?”
萧云舒听见儿时戏言,这才终于露出个真心的笑,点点头,眼眶发热。
“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吧。”萧玉真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只是可惜……不能陪你过及笄礼了。”
礼炮声从午门外传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女官们急忙为萧玉真盖上红盖头,搀着她往外走。萧云舒想追上去,却被嬷嬷拉住。
“三公主,您得去崇华殿候着了。”
崇华殿的汉白玉台阶。
远处,送亲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红绸,缓缓穿过三重宫门。姐姐的身影淹没在无数华丽的仪仗中,只有那顶鸾凤轿辇上的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三妹。”
萧云舒回头,看见二姐萧令仪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雪青色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姐会过得开心吗?”萧云舒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萧令仪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已经变成一个小红点的轿辇,轻声道:“……李将军年少有为,沉稳正直,性情温和。这门婚事……很好。”
萧云舒盯着自己的鞋尖,上面绣着小小的缠枝莲。她突然意识到,或许不久的将来,她也会这样目送萧令仪离开。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