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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出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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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村长带着几个人来到他们家,拉着她们的父亲说了好一会,结束之后父亲面色凝重地来到阿澜的房间。还将母亲和阿青都叫了进来。
“村长说,只有圣女才可以净化蛊毒,将圣女献祭了之后,琵琶鬼的能力就会消失,已经成蛊的百毒也都会死亡....但是,那个圣女是....阿澜。”
听闻此言,阿青和阿澜同时愣在原地,空气中只能听见彼此之间的呼吸。
母亲手中的茶盏“啪”地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在裙摆她却浑然不觉,她嘴唇颤抖着但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窗外吹过一阵风,吹落了家门口的一片树叶。
突然,母亲一把抓住父亲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布料:“你...你再说一遍?阿澜是什么?他们要对阿澜做什么.....”
“他们说,只有尚在闺阁之中心思纯净的女孩才能够净化一切邪祟,在村里挑选了一圈,只有阿澜从小都是最懂事的,从没有任何僭越举止,而且年纪尚小,越小的孩子心念越是单纯,成为圣女献祭后的那净化的力量才会更强....”越到后面,父亲的声音越小。
母亲扑上来暴怒地捶打他时,他像一截枯木般一动不动,任由指甲在脖颈抓出血痕。
“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孩子!你们凭什么让她去死!她不是你女儿吗,你凭什么就这么答应了!不是有很多人听你的吗,你怎么不去保住阿澜!”凄厉的哀嚎充斥的房间,母亲浑身颤抖得像风中得残叶。
“我能怎么办!就是因为我的地位,我才更应该这样做!这关系到整个村里的平安!我要是不这么做,你以为以后我们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吗!而且他们说了,阿澜献祭以后,会为她立庙,永远供奉她,这是个光宗耀祖的事,我们家的声望只会更高。你想想以后我们就是神女的遗亲,我们家救了所有人,他们只会感谢我们,阿澜就算死了她的圣女的名号只会永远被歌功颂德,也不算亏待了她,这有什么不好!”
父亲走向瑟瑟发抖的小澜,她胆怯地后退了一步,母亲护在小澜的身前:“我不许你带她走!她不是圣女,她是我的孩子!”
阿青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起都发生的太快,她还没有和阿澜玩够,她还没有带她去看她最爱的一颗长着香甜果子的树,原本她还想找个机会说服妹妹和她一起爬到最高的树上,看看高处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远处的天空有什么不同,可现在她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她难道就要和她分开了吗。她们的关系并不属于无话不说的亲近,但她们之间一直有着无言的默契。小时候阿青曾因为在学习礼仪时偷懒而被罚跪在祠堂,在深夜时分她听见身后窸窣声,转头发现是阿澜,阿澜伸出手指抵在嘴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手里突然多了一份温暖,低头她才发现时阿澜偷偷塞给她一个小手炉,还有一个护膝,让她垫在膝盖下,这样在漫长的冬夜能够好受一些。
“你不怕被发现了连你一起罚吗?”
“那这样你就不会无聊啦。”
月光爬上供桌,两个影子在白墙悄悄挨成一片。
两片小小的影子总是这样连接着,慢慢地长大。
阿青的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几乎要渗出血珠,她突然想到小满的死状,像是一道惊雷落下眼前一道白光,她要保护阿澜!她冲到阿澜和母亲面前抱住她们向父亲大喊:“你们不许把阿澜带走!求求你们了....”呐喊的声音并不足以拦住滚落的眼泪。
“我看你们一个个的是要造反了....”父亲阴沉着脸,思考了一会,他放下了原本要拉过阿澜的手“好,我再去争取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够保住阿澜的命。但你们今天一个个的样子,哪像个正常的女人,我们是大户人家,被人看到了这还成何体统.....”
阿青已顾不得父亲后面的话,只是紧紧地抱着阿澜和母亲,将头埋在阿澜的脖颈,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还好,父亲终究是他们的亲人,总归是护着她们的。阿澜浑身颤抖着,阿青能够感受到这个小小的身躯此时像瓷器一般仿佛碰一下就会破碎,她的手拽着阿青的衣摆,把头靠在她的耳边,抽噎着
“姐姐....我不想死...姐姐...”
“安全了...你是安全的...”
你不会死的,我会永远保护好你,哪怕我去死...
一日的风波就这样过去,阿青以为后面她们只要乖乖地躲在家里就能够平安度过。那天夜晚,她们都累了,便早早地各自上了床。可尽管如此,阿青的大脑却无法停转,小满的死,阿月的歇斯底里,差点被推出去送死的妹妹,一个又一个被虐杀的女人,还有将自己当成是英雄的男人们.....真的有琵琶鬼吗?那些被杀死的女人们平日里都是温柔的姐姐姨姨,从小看着她长大,她们身上自然散发的味道让人安心,她们会捏捏她的脸蛋然后给她一颗糖。可现在她们却变成了会在食物中下毒的蛊女,如果吃了她们给的食物,就会有虫子在体内爬动最后破体而出。琵琶鬼还会在男人不注意的时候在他们身上下蛊,被她们看上的男人只要中了蛊,就会不受控制地爱上她们,死心塌地地跟着那个女人,把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
仅仅一周,村里对琵琶鬼的描述越来越骇人听闻,男人们生怕自己身边的女人就是蛊女,而女人们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个不祥之身,毕竟这么多平日里看着善解人意的姐妹都被定了罪。也许她们的身体就是原罪,她们天生就是不祥的,她们天生就带着邪恶的力量,她们真的会用自己的念力控制身边的人。于是她们愈发地对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言听计从,以此自证她们是良家女人,并不是邪恶的琵琶鬼。而企图保护那些琵琶鬼的男人们会被其他的男人所嘲讽,说他们是被迷了心智,才如此善恶不分。
琵琶鬼的传闻和一个个死去的女人不断地在阿青的脑海中盘旋,翻来覆去,她只能看着夜空中的月亮越升越高。
突然她听到有木门吱呀的声音和窃窃的脚步声,似乎还不止一人。这么晚,谁会来家里,难道是小偷。可夜晚的时候,家里也会有仆人值夜,怎么会有人这样大摇大摆地从前厅进入。阿青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从门缝中观望,看到的场景使她从脚底寒意上了头。带领那几个男人的是他的父亲,他们几个抬着一个人,那是....阿澜!其中一个人拿着一块布捂住她的嘴,阿澜像一个死物,四肢垂落下来,如同是被风一吹就会飘起的柳枝,胳膊随着男人们的移动而摇摆着。
“先把她抬到祠堂,然后绑起来,再在嘴里塞块布,两天以后就是吉时,到时候就可以做仪式了...”
原来父亲白日里说的话只是缓兵之计,先安抚她们,等她们睡后,遣散了夜晚值守的仆人,他连同那几个人,一起将阿澜迷晕带走。
阿青浑身冰凉,以为有虫子在啃噬,她甩了甩手,结果发现只是因为太过于害怕而使血液阻滞导致手臂发麻。
父亲...原来比起自己的孩子,你更爱名声....
阿青捂住胸口,她的心脏感觉下一秒就要冲出胸膛,她不敢呼吸得太大声,怕被他们发现,可她的肠子胃和肺部都搅揉在一块,感觉下一秒就要缺氧窒息。
要出去救下阿澜吗?不,不行....那是几个大男人,她根本无法敌过,还可能会因此被限制行动,那样不仅救不了阿澜自己还会自身难保。
阿青看着他们将阿澜抬了出去,深深呼吸了几口,不行,现在不能慌乱。她重重敲打了几下自己的头,想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条清晰的思路。
阿青压下浮躁的情绪,躺回了床铺,静静等待着父亲回家。等待的时间,她的脑中浮现了无数个可能性:也许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阿澜被献祭死去,然后她和她的家人享受着阿澜付出生命带给她们的名望;也许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解开绑着阿澜的绳子,结果被人发现,她被当成是害怕失去邪力企图破坏祭祀的琵琶鬼被杀死;也许她会和阿澜一起逃出这个村庄,逃出这个血盆大口将她们吞噬的地方......等等,逃走!
阿青顿时瞪大了眼睛,为自己的这个想法震惊。可是....为什么不可以逃走呢?带着妹妹,离开这个地方,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再怎么样,都不会比这个随时需要担心性命安全的地方更差了。
想到这,她听见门被打开,是父亲回来了。她连忙裹上被子,假装睡着,而门外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放过。听到父亲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又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确认外面没有任何情况,她轻轻地打开房门,父母的睡处在二楼,没那么容易听到楼下的动静。但为了保险起见,她没有开门,而是打开窗户翻了出去。她身形轻巧,行动起来十分敏捷。为了不发出声音,她连鞋子都没有穿,走出院子后她才飞一般地跑向祠堂。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割裂,碎成惨白的斑点,落在祠堂青黑的瓦片上。祠堂的门被锁了,但有一扇并不高的窗户,那扇窗的插销早已锈蚀。那旁边正好有一颗斜长的树,以她素日里上蹿下跳的能力,从树上翻过窗户不是件难事。她一刻也没有犹豫,攀着树干就往上爬,平日里她偷偷爬树的本领已使她的手心磨出一层薄薄的茧,所以粗糙的树皮并没有降低她的速度。很快来到窗前,阿青透过斑驳的窗户看到缩在一团的阿澜,她还没有醒。她屏住呼吸,指尖扣住窗棂,用力一撑”
咔。
腐朽的窗棂发出一声轻响,她的心几乎快要停止。好在这时村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不时吹来的微风与她作伴。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将阿澜小小的影子投在墙上。
窗户下正好有一张桌子,阿青跃进祠堂的瞬间,膝盖重重地磕在桌上,疼的她眼前发黑,可她顾不上,几乎跌撞着扑向阿澜。
“阿澜,阿澜。”
阿青将她嘴里塞着的布取出。晃着她的肩膀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可她仍然昏沉着。阿青从桌上找到一个碗,接过水,浇在阿澜的脸上。
“咳咳”
阿澜被凉意刺激得惊醒,看到环境的瞬间,阿澜瞳孔骤然放大,阿青连忙捂住她的嘴。
“嘘,是我。”
阿青向她讲述了她所见到的一切,阿澜听到是父亲带着人将她绑到这里,滚烫的眼泪涌出,滴落在阿青的手背,她的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却不敢哭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这样.....”
是啊,为什么呢,阿青也想质问她的父亲。
“阿澜,看着我,你想逃吗?”
“逃?什么意思....可我现在被绑在这,门也被锁了,我哪都去不了,我连这个祠堂都出不去....”
“嘿,这不是还有我吗?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村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彻底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你不是什么圣女,你是活生生的人。你应该快乐地活在阳光下享受空气而不是成为一尊雕像被供奉在庙里。”
“可是....可是我们两个....能怎么逃出这里.....”
“听我的,他们打算在两日后举行祭祀仪式,我还有时间可以准备,我会将一切计划好我回去收拾东西,马上我们就一起走,好吗?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就会获得自由。”
在说这些话时阿青也无法控制她颤抖的双手,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们能够去哪。可是她只有一个冲动,要保住妹妹,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阿澜死去。
“阿青,我相信你.。”
月光从狭小的窗缝斜切而入,在阿澜苍白的脸上投下一道银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落在青石上的露珠那般清晰。那双眼睛映着微光,阿青能从里面看到完整的她的投影。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全心全意的信赖。
阿青没有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坚定爽快,反而愣在原地。
阿澜的眼睛似乎能够看穿人的心思,还没等阿青说话,她便接道
“姐姐,我不想再在这里受苦了.....我也不想整日活在恐惧中,我害怕被定罪为琵琶鬼,可就算我如此循规蹈矩,我的结局又与其他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呢?阿青,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想和你一样,到森林里去,我想知道爬树是什么感觉,在雨中奔跑是什么感觉,但我的胆子太小了,以前我不敢和你一起去。可现在如果我还是当那个乖巧的女儿,两天后,我就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些了.....”
阿澜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在阿青的意料之外,她没有想到阿澜的心中是这样的想法,这些姐妹之间从未交谈的话语使她的心中更加坚定,她一定要带着阿澜离开这个地方,而且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她要带着阿澜过不一样的人生。
“好!”
阿青替她解开绳子,阿澜站起来的时候仍然腿麻,踉跄着爬了起来,皮肤上还留着被绑缚的红痕。阿青看着她,满是心疼。
注意到姐姐的目光,阿澜笑着伸出手,指尖抚了抚她皱起的眉头
“没事的,姐姐,马上我们就不用再受这些苦了,不是吗?”
阿澜的脸是如此苍白,可她的眼神在月光中亮的惊人,像暗夜里不熄的星火。阿澜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快走。她们来到木桌前,阿青示意阿澜攀上窗子,她在底下托着她的脚。两个人还没有这样尝试过,但现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阿澜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攀上窗沿,这个高度正好能让她够到。阿青在底下托着她的脚给她支撑。阿澜有些吃力,抓着窗子的手颤抖着,连带着腿部都有些发软。陈年的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推开窗棂,粗粝的木刺扎进掌心,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好在她的身形也轻巧,翻过了窗户,听阿青的爬到了与窗户临近的树上。
这是阿澜第一次从高出往外看,夜风掠过她的耳畔,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鸟,栖息在夜间,与清风作伴。阿青熟练地翻过窗户,看到阿澜沉浸在夜风中。发丝被吹动,衣服也被磨破,可此时她的表情却是如此轻松,比之前任何时候的她都要开心。
“怎么样,在树上的感觉也不错吧,之前让你和我一起你都不答应,可错过了好多。”
“是啊,我从没想过,这种感觉是如此畅快。”
空气中夹杂着露水的气味,吸入后将遭受的疼痛与委屈轻轻洗涤。但她们不敢逗留太久,当务之急是赶紧拿上东西离开。
怕两个人回去动静太大,直接到村口也容易被发现。阿青决定让阿澜先待在这里,等到她拿上必要的东西后,带她一起从她偷跑出去玩的一条小路走。阿澜点点头,乖乖地躲进了树叶之中。
她正要离开,阿澜拉住了她的手。
“阿姐,我们就这么走了,可母亲还在这....把这个带给她好吗,她会想我们的...”她声音发颤,另一只手摸向颈间,解下那枚戴了十余年的银坠子,这是母亲在她七岁病愈时打的一枚平安锁,已经磨得发亮。银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几个字,歪歪扭扭的,那是母亲的手笔。阿青握着那把银锁,觉得手心发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落了泪。是啊,母亲还在家,她们两个一起走了,她该怎么办呢....
她想到,母亲曾对她们说:“孩子们,我只要你们一世平安幸福,永远跟着自己的心走。”
想到母亲为了阿澜与父亲起的争执,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违抗他。她们知道,她们无法带上母亲一起离开,作为家中主母,她会一直坚守在那。
但她会支持她们离开,母女连心,让她们带着她的那一份,体验她未曾体验的,看她未曾见过的,过不一样的人生。
阿青也摘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吊坠,将两条绳子系在一起,紧紧地握在手中。
“母亲会懂我们的....她会的....等我们安顿好了,就给她写信,我们把所有我们见到的,都讲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