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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猎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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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村庄集体猎杀琵琶鬼的第三天,已经有二十多人被折磨致死。河水里的躯体堆叠起来,散发出恶臭,绞刑架边的绳子还没来得及收,也许下一秒又会被启用,一堆燃烧完的灰烬伴着残存的细碎柴火随着风被吹起,空气里弥漫着的焦糊和腐烂气味刺激着人的鼻腔,每次呼吸都像一根绳抽动着胃部,下一秒就要将糜烂的胃酸融入满地残骸。对死亡的恐惧使人不敢出门,上至白发老妪,下至扎着小辫的女娃,她们都懂,这是一场盛大的村庄中另半数人的狂欢,而他们的兴奋都建立在一次次发现和处死琵琶鬼的成就感之中。即使是平日里一事无成好吃懒做的无业游民,也能够在这场盛宴中尝到素未感受过的快感,只要找到这个女人是琵琶鬼的相关证据,就算是立了功。何为证据,也许是一个看似破旧的布娃娃,也许是身上偶然出现的一只小虫子,前者为诅咒布偶,后者为虫蛊,都是会把他们的丈夫和父亲甚至只是一个无辜的路过的男人置于死地的。有时甚至无需这种实物的证据,只是这个女人不按照他们的命令做,就能从她企图反抗的眼神中寻找到她即将施蛊下咒的证据,接着只是出于自保,便可以将她绑上柴火堆,然后在欢呼中看着这位可恶的琵琶鬼消失于火焰之中,他们又一次成为了保卫村庄的勇士。
......
阿青从这场猎杀行动开始后就没有再出过门,她被父母死死地锁在家里并被警告一出门她面临的也许就是灭顶之灾,不止,也许是更可怕更为羞耻的凌辱致死的方式。躲避在家的这段时间,被一堆仆人看守着,她的闺房外有几道严防死守的门,她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当着她的小姐。她怀念曾经自由自在的日子,虽然作为一个女孩她所要遵守的规矩比同龄的男孩要多,可也比现在要好。但外面的危险也使她望而却步,也许她只是迈的步子不对,她就会被当成琵琶鬼处死。
阿青的妹妹是阿澜,是标准的大家闺秀。阿青想,也许全村的女人都被当成琵琶鬼杀死了她也会是那个唯一的圣女。她总看不惯阿澜一举一动都像是标准的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子,不到她说话的时间他永远三缄其口,摆着那让人手臂酸疼的礼仪动作,如果阿澜能让自己轻松一些就好了。每次她想叫阿澜和她一起出门上树下河时,阿澜总是摆出那副胆小懦弱的样子,说这不是一个淑女该做的事。不过即使她知道阿青是偷偷跑出去玩的,她也从来没有向父母告密。她们以一种奇怪的默契共同生活着。在这段日子,她们俩只能够在家里的一小块位置活动,就算是陌生人也该熟悉了。在村里又处死了一个女人时,她们会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虽然自己害怕,但也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够给对方一些安慰。她以前以为妹妹才是更胆小的那个,可是当她想要藏起自己的颤抖时,阿澜都会看穿她的恐惧并抱住她,凑在她的耳边安抚:“我们都会好好的。相信我,姐姐”平常那柔软无骨的声音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了她力量,但同样冰凉的手出卖了主人想隐瞒的情绪。
......
猎杀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由于失去了女人,他们似乎无法自理,原本洁净的家开始变得破烂不堪。因此他们变得更加暴躁,开始出现关系好的兄弟之间共同享受着其中一位妻子的照顾的情况,那些妻子当然无法拒绝,谁也不想因为反抗而被冠上一个琵琶鬼的罪名,有了人打理,男人们可以更集中精力地寻找残余的琵琶鬼。而女人们开始对罪魁祸首怨恨,如果没有她,她们不会沦落至此。
琵琶鬼 按当地的说法就是蛊女。有个古老的传说,蛇在孵化时割的脐带丢在了水井边,村里的姑娘们在挑水时见到,处于好奇就用扁担去戳,这一戳,蛊便从扁担尖爬上来,潜入了她们的血液里。于是村民们认为,只有女人才有蛊。此前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传闻中的蛊在现实中上演,但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女人成为了需要被管制的对象,谁也说不好哪家姑娘的身上就带着这个玩意儿。可这一次,他们真的见到了,传闻是真的.....
一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猎户,为人老实,但只有一点不好,爱喝酒。他的妻子叫小满,看着朴实无华,她在结婚前人们从没见她穿过什么花哨的衣服,结婚后就几乎无法见到她出门了,她的丈夫也许把她保护的很好。酒是个害人精,原本这样正直的人在碰了酒以后竟也会变得如此暴虐成性。他们成婚不久,村民们经常能够听到他们家深夜传来女人的哭泣呼救声,村民们一开始在听到这些声音时抑制不住脑内不可告人的想象,原来看似良家的小满在与丈夫共眠之时也有旁人见不到的一面。几个胆大的青年猫着腰爬到他们家的窗户底下企图观赏他们所想象的香艳一幕。可走进之后才发现,原本他们以为的肌肤相撞声实则是一个个雨点般的巴掌,还混杂着家具被推翻的声音。男人长期打猎,身形健硕,瘦弱的小满毫无还手之力,可就算还手了,又能怎样呢,只会招来更激烈的毒打。青年们回去以后,村里人都知道了女人哭喊的秘密,可并没有一个人回应她的呼救。只是家务事而已,就算是村长来也只能调解几句,让小满再安分一些,她男人明明是如此老实的一个人,一定是她做了什么才会将他惹怒。别的男人这件事,会告诉自己的妻子,他们只是让她们在家洗洗衣服做做饭,甚至都不用干什么体力活,她们已经是身处天堂了,要懂得知足,不然也许她们也会遭受同样的待遇。深夜的哭喊只是持续了三个月,一天早上村民发现猎户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门打猎,他的同伴去敲门询问原因,从家具的散乱可以明显地看出前一天晚上家中发生了什么,
可他们却发现高大的猎户此时面色惨白发青,嘴唇像吃过浆果般紫,甚至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已经放大的瞳孔反射出他死前的恐惧和煎熬,以极扭曲的姿态僵在地上,像是....蛇爬行的样子。没错,就是蛇!他的脖子上还缠着两条乌黑反光的蛇呢!它们吐着信子,极其贪婪邪恶地紧缠在他的脖颈,他的眼珠几乎突出。这个场景太过于骇人诡异,长期在外打猎见惯杀生的男人也不禁被吓得惊叫,马上吸引来了一帮村民。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蛇!”
人们堵在家门口围观他的死状,但没有人迈出一步去抬起他的尸体,因为谁也说不好那两条蛇会不会攻击他们。
“等等,他死了,那他女人呢!”这一声引起了村民们的注意,小满的丈夫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死去,可却不见她的踪影。
“快去把那个女人找回来,她得给他男人收尸,总不能让他烂在这,还有这两条蛇,也得让她处理了。”猎户的一个同伴发话。
村民们开始四处寻找小满,这个丈夫惨死她却失踪的女人,也许就是她对她的丈夫下了毒手,也许这是个意外,但她不顾丈夫的安危自己却逃命了,简直不像话。
“她在那!”
一个男人在看到小满蹲坐在湖边时不自觉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不知他是仍对那两条蛇感到后怕还是对小满感到害怕。因为此时的她与平常截然不同,听到声音时她转了过来,她穿了一身从未穿过的鲜红的裙子,显得她的皮肤白皙,可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她的丈夫曾经留下的淤青,紫的青的,新旧交缠,像有毒的藤蔓,捆绑着她。头发散乱着,丝丝缕缕地半掩着她的眼睛,你无法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只是在对面的男人看来,尽显阴毒,像是...从森林里走出的女妖。结婚后猎户就不让她出门了,所以几乎没有人见到她的脸上有多少伤痕,乍一看,她的骇人面孔和那两条蛇一样令他们感到恐惧。
她被押着回到了村子里,尽管她手无寸铁,但她仍然被绑住了手被几个高大的男人紧紧拽着,以防她做出什么攻击行为。
他们本想让她将猎户的尸体和蛇处理掉后拷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当他们来到她家时却发现,那两条蛇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了冰冷僵硬的尸体,像是从冰窖里刚掏出来的肉。
“蛇...蛇呢?”
“刚刚它们还在这!只是出去了这么一会怎么就不见了!”
“她....是她!她一回来那两条蛇就不见了,说不定就是她养的蛊!它们只听她的话,她男人天天打她所以怀恨在心,要杀了他!还是以这么残忍的方式!简直是个阴毒的魔鬼!”
“她是琵琶鬼!只有琵琶鬼才会下蛊!看来传闻是真的,女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村里从来没出过什么毒蛇!一定是她私下养的!”
男人们七嘴八舌絮絮叨叨地给她定罪,周围他们的妻子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可是她看着这么柔弱,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你懂什么,她男人打她这么凶,被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也太心狠了,再怎么样也不能直接杀人吧....”
小满被嘈杂的声音围绕着,但像一尊雕塑那般静止,只是低着头,没人能读懂她在想什么,可是丈夫死了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不正常,这也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该有的表现。不是良妇,那么她只剩下一个身份——豢养毒蛇的蛊婆。阿青当时在远处,透过人堆里的缝隙看着沉默的她和周围审判的村民们,不知为何,她的心脏比平日跳得都剧烈,呼吸比差点掉下树干更急促,她想做点什么,可是她能做什么?她不是个爱守规矩的人,可要她当众反驳一众的村民,她没有这个胆量。此时她左脚企图向前迈,右脚却已做好了后退的准备。两股力量撕扯着她,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烧死琵琶鬼!”
等她反应过来时,小满已经被五花大绑,推到了村庄的中心位置,背后立起了高高的柴堆,被包围在漫天的诅咒和谩骂中。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被小满所杀,毒蛇是否真的是她放出,不过再怎么样,都无法拯救她的命运。
“平日伪装的一副纯良样,结果竟是个琵琶鬼,我们居然还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这可是把脑袋吊在裤腰啊。”
“不过我听说养蛊的女人都淫得很,白天我们都见不着,说不定每天晚上她男人都别有一番滋味呢”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要不是怕她那手段阴,我也想试试嘿嘿,这和蛊婆滚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这有什么的,我跟你说,我们一个成年男人要是起了杀心,来十条这么粗的蛇都能轻而易举的打死,她一个女的会放两条蛇算什么,只不过是她男人睡着了才被阴的。我告诉你,要是我上,她早被我按得死死的了,哪有时间放什么蛇还是虫的。”
......
阿青听着周围的污言秽语,不禁感到一阵恶心,这其中有平日与他们家关系亲近看着慈祥的叔叔伯伯,也有和她一起玩耍过的哥哥们,平日她对他们所有的印象都被刷新,此时只剩下了调笑一个即将被处死的女人的嘴脸。只有少部分平日被拉帮结派的兄弟伙们排挤在外的男人,此时保持着沉默,默默地低下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突然,阿青与小满对视上,她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睛,如果她没有结婚,那么这双瞳孔应该会很有神。她的睫毛很长,小满的眼睛像森林里会唱歌的鸟,会扑朔着,从她的眼神中就能读出灵动的乐曲,那是她茁壮的生命力。现在,浓密的睫毛只是为眼睛投下了深渊一般的阴影,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也没有使这已经死去的湖泊重新泛起细碎的光亮。可她好像对即将面对的死亡并不害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想要辩解的冲动,她只是站着。阿青不怀疑,就算解开了绳子,她也不会跑。什么人会对死亡都不害怕?阿青不敢再看她深邃干枯的眼睛。
阿月疯了一般扒开人群,冲到小满身边抱住了她。一个和小满曾是闺中密友的女孩。
“都让开!你们凭什么这么说她!明明是那个杀千刀的先打得她,她身上这么多伤,你们的眼睛都喂狗了吗!就算真是她杀了他,那也是那个男人罪有应得!不,他根本不应该被称之为人!”
所有人都被这嘶吼震得愣住了神。
她开始扒拉一圈圈绑缚在小满身上的麻绳,一边拉扯着一边止不住滚落的眼泪。
她们曾是那么好的朋友,可是结婚后她们便很少见面了,她们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当她知道小满的丈夫总在夜里打她时她曾上门去为她要个说法,可她还没有出门便被她自己的丈夫拉回来,说她不要命了,一个弱女子敢去和一个猎户讨说法。阿月想让他一起去,去帮她的好友,可她的丈夫却说,这是他们的家务事,作为外人怎么好插手,也许小满是个不检点的女人,才会被猎户锁起来,被他这样打,毕竟平常猎户和他们在一块的时候是个讲义气的好兄弟,从来没做什么破坏原则的事,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破坏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他还警告阿月要是插手这件事,他就会用猎户的手段对待她,谁让他的妻子不听他的话。阿月只能放弃这个与猎户直接对峙的想法,在男人们出门时,她会偷偷地跑到小满家,将治疗伤痕的药草和一些食物带给她。可现在她还是后悔,也许当时她再勇敢一些,能够阻止猎户,就不会害小满沦落至此。
当初她太软弱,她没有拯救她的挚友,现在她要解救她。
“你这个疯婆子!她是个罪人,你要造反吗!”阿月的丈夫看到她的行为破口大骂,上前想去把她拽回来。其他的人也回过了神。
“听你男人的话吧,不要再蹚浑水了月妹妹。”
“是啊,确实是她把她男人杀了,那死的可惨了我们都看到了啊。”
女人们也开始发话,希望可以让这个女孩迷途知返。
“听什么狗屁话!就是因为一直听他们的话小满才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听他们的话你们一个个才只能在家洗衣服做饭,连这个村庄都没有出去看一眼!”阿月几乎嘶吼着,歇斯底里地企图挣脱她丈夫的拉扯。
“她已经疯了,只有疯子才会袒护杀人犯。快把她拉下去,别耽误我们行刑。”村长发话了,几个男人又冲上前,联合她的丈夫把阿月抬了下去。
啐
小满做出了从她被抓起来开始除了站着的唯一一件事。她朝阿月的丈夫吐了一口口水,那两只深邃如寒潭一般的眼睛透着阴冷,不再掩饰心中的鄙夷,直直地瞪着他,用口型说了一句:你去死吧。
这个举动彻底惹怒了他,他放开阿月一步冲到小满面前发了狠地扇了她一巴掌,一下不够,又在另一边添了一掌。
“杀了你男人还不够还想诅咒我?你个臭娘们!”
小满本就布满了伤痕的脸又新添了两片红痕,枯发如绞刑绳缠颈,眼白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活像从地狱爬来的恶鬼。男人惊颤,不敢再和她对视,踉跄后退了一步,撞进身后的人潮里,她的眼神似乎化成毒针,钉穿了他的喉管。
周围的人都被这个已经疯癫的巫女吓坏,集体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油泼在她身上,一秒钟都不敢耽搁,连忙都举起了火把扔向她。火焰瞬间窜起,像野兽般撕咬着她,小满终于发出了声音,她尖叫着嘶吼着
“啊——你们都去死!都去死!”
阿青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场景,一个女人在她面前活活消失的场景。消失烈焰顺着小满的身躯攀爬,残忍地吞噬着她,尽管如此,火焰的炽热也无法压过那一身鲜红,漫天火星都成为了她身上赤色的流苏。
痛苦的尖叫声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忍直视的一地焦炭。阿月已然崩溃,她跪倒在地,嘴里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她的丈夫骂骂咧咧地将她拉起“别在这里发疯了,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阿月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把推开他,跑到焦黑残缺的躯壳边并直接抱起,一边大哭一边叫着小满的名字。
“我可听说蛊是会传染的,你说她们关系这么好,这阿月不会也是个琵琶鬼吧。”
一声质疑提出,霎那间所有人恍然大悟那般看向阿月。是啊,原来她们是同类,所以关系才这么好。
“那可不行啊,怎么能留着琵琶鬼在我们村子里,那我们还活不活了!”
火焰的余温还在,一群人又大喊着将阿月也绑了起来。
......
那一天,村庄里死了八个女人,她们都被怀疑是琵琶鬼,其中不乏有和男人们一起辱骂小满的女人,而她因为一只飞虫围绕着她转而被处死,还有的因为脸上有一块胎记而被认定那是养了蛊才会在脸上留下的印记。男人们高举着他们要为村庄铲除邪恶地旗帜,女人们风声鹤唳,不得不躲进家里半步也不出门,生怕一出门就会因为某个荒诞的理由而被认定是琵琶鬼。
但即使这样,有些女人也因为丈夫早已厌烦她们想有一个正当理由换个妻子而被举报是琵琶鬼,那个男人还会因为大义灭亲而被兄弟们大加赞赏。
阿青不知道这段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在家躲避的时间,她每时每刻都在想起小满死前的样子以及和她对视时那双刺骨的瞳仁。在家躲着真的有用吗,也许下一个就是她。可她完全没有任何改变现状的办法,屠杀还在继续,可能她要一辈子躲在家里了吧。她渴望自由,可她更怕死。
直到猎杀行动开始的一周后,才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阿澜成为了根除琵琶鬼的唯一办法,而办法就是将她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