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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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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三逢七的日子,腾云殿和乘雾殿都要烧大量的纸钱,将两座院子烧得烟气缭绕。
范芷汀头一回跟着去送纸,一见那情景,险些叫出声来。
“真有神仙下降啊!腾云驾雾,若隐若现,我看得真真切切……天呐!”她想起自己几次三番在堂前偷瞄,顿时懊悔不已,想赔罪,既不知该怎么称呼,也不知道该念什么法咒。
戏法而已。风筝,傀儡戏……
用类似的手法,想造天宫都能成。
她看的是神仙飘逸,贾从真看的是人心:佛法无边,道法无量,那么多信众虔诚供奉也没见谁真的遇到了神仙,只在那些毫无根据的传说里出现了踪迹。倘若真能请动神仙下凡,那这些能人不会甘心留在这,这里也不会冷冷清清,端王和管事姑姑们也不会这样冷静。
这样浅显的把戏,只能唬一唬新来的小孩。
贾从真抬头看一眼“小孩”,担忧地说:“不与我们相干。我看那方士眼神不善,往后不要再去帮这个忙了。端王有令,我们本不该走出存真殿。”
阴鸷,放肆,看得人直犯恶心。
范芷汀少不经事,不懂那浑浊里藏着的淫邪,但同样在那注视下感觉到了不适。她一回想,便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肩,喃喃自语:“就算我们只是宫人,那也是皇上的人,他们不敢欺负吧?”
贾从真答不了。
有一年,贾余走了背字,做买卖接连不顺。他迷信江湖术士的话,半夜把才六岁的?哥儿送去长毛岭,替他守天命桥。
大师煞费苦心算出来的方位和时辰,八字要相合,闲人不得靠近。荒郊野岭,又是冬日,?哥儿独自待在桥下吹一夜河风,受寒又受惊,接回来后高烧不退,苦熬一个月,就这么去了。
痴迷不悟的人,连亲儿子的性命都能不顾,恐怕不会为了她们这些草芥去得罪“大师”。
那两位苦不堪言,尤其是向明月,眼睛都快剪坏了,红红肿肿,迎风落泪。她们过得还算太平,全靠贾从真的当机立断。范芷汀再骄傲,也不得不信服,点着头说:“那算了,下回还是拿王爷的话去堵她们的嘴吧。”
“嗯。”
打钱这个活,只是脏点累点,并不难。择花果十天一回,平常不用,制香至今没轮上,有的是空打纸钱。两人不敢偷懒,勤勤恳恳干活,打了一篓又一篓,抬走几筐,还有二十几篓堆在那占地方。
五谷做主,叫她们关起门来念书背规矩,这两日不用过去了。
贾从真磨了墨,又开始画像。
规矩又细又长,多得发臭。
范芷汀背得烦躁,放下《内训》,坐到她旁边来看。
“怎么不把脸画完?”
“过后再补。”
“这纹样……欸,这是殿上那神仙?你知道他叫什么吗,是什么来历?”
贾从真摇头,扭头打量她,在她看向自己前,飞快地转回来,垂眸细描襈上的咒形花纹。
“这又是什么图,你全记清楚了?”
“蓬莱蕉?,外来的东西。”
“像是在哪见过。”
这回不是范芷汀吹牛,而是这蓬莱蕉的叶子生得别致,纹路像乌龟背上的壳,确实看着眼熟。她本想说出来,见贾从真的心思全在作画上,想到她骗自己没有才艺,便有些不悦。
贾从真没抬头,却猜到了她的心思,语气淡淡地解释:“姨太太寡居,太太接她过来作伴。因缘际会下,她留在里明庵做了比丘尼,我们时常去探望,陪她抄经书,画佛像,我只会这个。”
“这地方我去过几回,兴许见过。法号是什么?”
贾从真没答,专心作画,听她气恼喊到自己名字,这才抬头纠正:“阿加!叫我阿加,不要叫全名,重了字。”
存真殿,贾从真,都有个真字。没人说不行,可这里的规矩多如牛毛,利如尖针,还是小心为妙。
“知道了。”
范芷汀没了问下去的兴致,正要走,又被刚画齐整的人脸吸引,倒回来细看。
她越凑越近,几乎趴在了画上。贾从真不得不放下笔,起身让开。
神仙面朝西南在看脚下的山河,慈眉善目。范芷汀伸出左手,遮了半张脸,而后盯着剩下半张出神,好一会才恍恍惚惚说:“你画得很好,好看。”
贾从真看不到她做了什么,只是很诧异她竟然舍得说出这样的话。她一时心软,直白地说出了窥探来的消息:“供奉这些神仙的人是太上皇,下月初三是他的寿辰,我们四个和那些东西,都是宁王府奉上的寿礼。”
路祭之后,他没有急着离开,骑着高头大马又送了一段。直到棺椁靠近城门,他才停住,下了马,留在路旁恭送,以示对范家老前辈的敬重。
被困在马车里的她,只有这个偷窥的机会。她偷偷掀起帘角,瞧见的就是这样的耳朵,这样的鬓角,这样的下颌。
神仙出尘脱俗,他俊美无俦,相像不说必然,至少有偶然。
她不会作画,也不敢画,一直把情意深埋在心底,没想到竟然在这见到了。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范芷汀沉浸在这份相思中,只听到了最后的“宁王府”,以为贾从真猜到了自己的情事,暗自心惊。但此时此刻,她不愿意去深思,心一横,张口索要:“阿加,你把这张送我吧,我很喜欢。”
贾从真愣住。
范芷汀误会了,赶忙扯了个幌子:“侍奉要诚,眼下不懂,挂在屋里,早晚祷告,叫神仙瞧见我的诚意,赐我智慧,总有一天能悟的,对吧?”
“你……不怕,不介意?”
八十多岁,做曾祖还有余啊!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管它是谁画的,只要像他,她都会欣赏。
范芷汀迫不及待摇头,不等她答应就拿了起来。
贾从真震惊于她这么小的年纪,就能随遇而安,欣然接受命运弄人,一时忘了要遮掩画里的秘密,没有阻拦。
范芷汀欢天喜地,走了。
贾从真盯着砚中残留的墨汁,走回去,拿起笔,写下一个她懂不了的“忠”。
事君尽忠,事父尽孝。
她好像一件都做不到。
打钱,打扫。
打钱,再打扫。
小心翼翼,时刻警惕。
日子安安稳稳,转眼到了二十三日,又该烧纸了。
竹箜还想使唤她们去送,贾从真没出头,范芷汀记着那幅画的人情,也记着自己的使命,有意表露出与众不同的刚性,抢着回了话。
端王确实有明令不叫她们随意外出,这个随意,究竟随什么意,谁也说不好。
竹箜无奈,只好叫上合意来抬。
这样一来,这里就没人盯梢了。
范芷汀眉飞眼笑,必定是沾了什么好事,才有底气违抗掌事的令。乔眉音和向明月换了位子,有意和她们搭上话。范芷汀说一半留一半,真假掺着答。贾从真一言不发,接着分纸。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乔眉音见再也打探不出多的,放弃了,又回了最东边的蒲团。
范芷汀又有话要问:“向明月胆小,事事听乔眉音的,怕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她手里。话说她怎么老占着最东边那个位子,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我看你也喜欢跪在边上。”
贾从真专心检查小宫人送来的衣衫,头也不抬答:“方便逃命。”
“哈哈……”
逃什么命?她们又不是江洋大盗。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就乔眉音那对小脚,能逃几步?不像她,早就盘算好了,真有刺客,立即奔向供桌右面那柱子,踩着桌杠爬上去……
她一时得意,没听到外头的动静,直到被贾从真捂了嘴才觉后怕。
不得私自哭笑,不可高声。
该来的,不该来的,都躲不开。
两人好好地做活,仍被竹箜挑出了错:怪她们打完钱后没有清扫干净。
范芷汀气得不行——天地良心,近来她跟着收敛了不少,踏踏实实干活,没有一丝敷衍。两人扫完一轮,又一前一后仔细检查过。这蒲团底下,挨个翻开看过,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大一片黄纸屑?
她们又没同时瞎!
可人家拿着它,一口一个亲自检出来的。事不关己,乔向两人闭紧嘴,不会为了帮她们作证而得罪人。
这是纯心报复,她们长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贾从真上前一步请罪,认了是自己疏忽。
范芷汀惊讶,但不敢在这时候逞能——她来了月事,肚子疼得厉害,一整天都很难受。
宫人出入,不能落单,至少要一对,只能多不能少。贾从真罚跪,范芷汀也不能走,就在廊下等着。
太阳升得老高,晒得人滚热,地上也是烫的。
头皮晒得发疼,汗水浸湿了中衣,身上又闷又潮,这些都还能忍受。膝盖和青石板对抗,痛得像是要碎了,贾从真不敢奢望别人大发慈悲,担心就这么废了,只能想法子减轻这痛苦。
她闭上眼,抬起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高声念完“皇恩浩荡”,再往地上磕。实打实地磕头,有了额头和双手同时落地支撑,重压转移到了前边,能让膝盖歇上一会。起身拜天,喊“天恩广被”时,特意挺直了腰,悄悄坐在鞋尾上,让脚也来分摊。
换一句唱词,再来一次,如此循环,总算保住了双腿。
饶是取了巧,熬到最后,也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人是湿的,皮是红的,身上疼得发麻,找不出究竟是哪儿不好,又好像哪儿都不好。
范芷汀全程看着,也骇出了一身汗。她想上前搀扶,贾从真悄悄使了眼色,提醒她不可以。
这人没习过武,却有哥哥们口中常提的侠肝义胆,遭了这么大的罪,脸色惨白如纸,仍旧将背挺直了,步步平稳。
范芷汀跟在后边,盯着她的裙角,脑子里只有一个词:痛不堪忍。
可人家忍下来了,一直到进了自个的屋子,才伸手去摸墙。
她跟上去搀扶,小声说:“谢谢你。”
贾从真摇头,嘶哑着说:“不是为你。横竖要罚的,多罚一个,只会叫她更得意。”
阿加看起来气若游丝,却还要说这样的话开解她。范芷汀心中涌上一股暖意,她知道落地之后全靠阿加庇护,想起先前的事,羞愧难当,眼含热泪说:“我我……阿加,我对不起你。”
终于等来了这句。
贾从真垂眸苦笑,劝道:“回去歇着吧,为长久计,身上来了事,就不要贪凉。”
“哦,好,你……”
“去吧,不要再过来。”
她这样子,这口气,很像是临终交代遗言。范芷汀懊悔,帮她倒好茶,苦着脸说:“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早知道就去帮她抬了,至少王爷不像是个刻薄的。”
贾从真打了个哆嗦,顾不上喝茶,先压声叮嘱:“不!不能去,去了后患无穷。范姑娘,你一定要记住了。”
“哦。”范芷汀叹了口气,走两步,又回头说,“叫我兰儿吧,家里人都这么叫。”
贾从真点头,用眼神催着她快走。
太平缸里满满的清水,出门就能打来,梳洗一番,能让自己舒服很多。
贾从真推开窗,望着它出神。
不想动,一是浑身难受,没那个劲。二是……生了病,是不是就能送出去?
三圆还活着吗?
所谓送出去,究竟是遣出去自生自灭,还是为了保住里头的秘密,会将人处置了?
她心力交瘁,比较不出究竟是这样提心吊胆地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再去考虑了,破罐破摔,伏在窗台上,放任自己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