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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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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仙姝,就是为了点拨被旧情义蒙蔽的他。老神仙恨恨地盯着疾声喊冤、妄想脱罪的畜生,咬牙点头。他怕吓坏了小仙姑,转过头,和颜悦色道:“玉姑说的有理,往后就这么定了!”
玉姑福身,正大光明看向端王——畏手畏脚干不成大事,你学着点!
轻易就破了不许进殿的禁令,端王心里激动,但没她这么大的胆子,依然侧身朝着老神仙。
她不满意,走上前,点着名说话:“王爷,我时常恍惚入梦,醒来又不记得,兴许做过什么错事,劳动你再细查查。”
老神仙急了,一把拨开孙子,好声好气哄:“不用,不用查,玉姑赤心奉国,位同本座,谁再敢冒犯,打死了事!开福,快赐座。”
玉姑福身谢恩,推让了,谦逊地走去柳仙人身后。
是得细查查。
可以糊弄老神仙,但一定要给她个交代。
她想要那两人受到应有的惩罚,那就让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端王把人带出去,从头查到脚,入夜前,亲自送来了认罪状。
曼陀罗是毒,也是药,那些人瞒了一半,拿它当仙药敬献,让老神仙免于春秋两季的咳喘,只字不提这药吃多了吃久了,会让人糊涂健忘,神志呆滞,心悸。
老神仙听来听去,满耳朵是“催我死”,勃然大怒,朝面前这些人大吼:“废物!从前做什么去了,连这点小事都闹不明白……”
殿内其余人都跪下认错,只有一人站了起来,“老青山,稍安勿躁,身子要紧。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再来论罪也不迟!”
老青山?
哦,青山不老。
青山还沉稳挺拔、雄伟磅礴。
老神仙早就接受了这称谓,一听这话,立时熄了火,接过青草茶,闭着眼喝了。
玉姑借奉茶靠得很近,背对着他们,压声劝了几句。
这茶入口即苦,但玉姑的心意更苦,苦口婆心让他知道自己错在了哪:是他纵容久隆和那些假术士捣鬼,是他下的禁令:不许这些人进殿,不许这些人看脉开方,不许谁质疑那些狗杂种。
老神仙喝完青草茶,脑子清明了,和和气气说:“从前是奸人从中作梗,怨不得你们,下去吧。该办的办,该赏的赏。往后有事报到里边来,倘有隐瞒,严加处置。去吧去吧。”
当差的人退出去,仙人太监也不许留。
玉姑随手点了两个端茶倒水,再招呼开福过来,“我看你名字取得好,正适合做这个,过来吧。”
老神仙笑着附和:“开福开福,启福展运,是不错。”
开福受宠若惊,先谢恩,再走到她面前,躬身应道:“奴才遵命。”
开福跪下,手捧铜盆,待到水温合适了,再擦了手,跪行到前边去解老神仙的鞋。
玉姑绕到了另一头,招呼老神仙躺好,她坐在小杌子上帮他通头,顺带说话。
两人你问我答,像要好的爷孙在话家常,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老神仙很高兴,时不时笑两句。
开福支起耳朵留意,仍有遗漏。玉姑低声说了什么,老神仙居然哽咽着认错:“是我糊涂,竟走了这么长的弯路,辜负了焐弟的心意。”
玉姑哄道:“这不算糊涂,缘分天注定。人心反复无常,有好有歹。世事变幻无常,有顺有逆。哪能处处洞明,事事顺意?些许磨难总是要有的,咱们朝前头看。”
“对,你说的有理。”老神仙咧嘴一乐,讨好地问,“玉姑去过哪些地方,你觉着哪里最好? ”
“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来,一路颠簸,先前觉着苦,如今不这样想了。神佛叫我来,我就该来。对不起,又说错了,妾见识浅,不懂规矩……”
“正是这个理儿。玉姑需要什么,只管和我说,计较这称呼,倒显得你我生分了。”
“也好,你的心意,我厚颜领受,往后就随性些。”
“老青山,老青山?”
“在,在!玉姑请说。”上下都在活络舒筋,老神仙浑身舒坦,不觉就犯了瞌睡,听到叫唤,立马惊醒,打起精神来聆听。
“还不到时辰,您再撑一撑,听我讲个故事吧。”
“也好。”
玉姑说的是民间故事,婉转生动,清脆悠扬,把一场行侠仗义说得极尽趣味。开福不觉听入了迷,正等着下文呢,突然被唤名字,吓出一哆嗦,赶忙垂头接着捏脚。
他担心失职被责罚,玉姑却笑得放肆,满不在乎道:“睡着了,别管啦,擦一擦,搬到榻上去。”
人确实睡了,睡得很香,鼾声小,但匀称。
上身在榻上,脚还在药汤里泡着。
开福抓紧干活,把脚擦好,搬到榻上,再小心翼翼往上套袜子。
其余人都被打发开了,暖阁里只剩了他们。
玉姑坐在蒲团上不动,盯着那袜子出神,突然问他:“绣得这么精致,要费不少工吧?”
开福为难,先替老神仙理好被子,再朝她跪下。
她又笑,摆手道:“跪我做什么?我的命贱,还不如你呢。回头交代一声,叫他们多做些棉布袜子,往后穿这个。”
开福惊讶,但立即点了头——老神仙像是中了蛊,对她言听计从,指定会换。
玉姑说这锦袜穿不出脚踏实地,昨夜梦做得不好,找老神仙讨几尺布,想自己缝袜子穿。
不论玉姑说什么,老神仙都信,也要跟着换,但玉姑是个实在人,不愿意订什么规矩,凡事以老神仙为先,凡事讲个有理有据。
先在诸仙画像里找:《浣濯图》里,仙人脚边全是白色足衣,没一只锦袜。
再是两列人对比:穿锦袜的太监,穿棉布足衣的侍卫,随意点上六个,当场对比。
这事早有安排,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进来的,脱掉鞋袜,坐下,将脚抬高,一眼看得到差别。
老神仙如醍醐灌顶,下令:自上而下,全换布袜。
端王被召来问话,抓紧提醒她不要因小失大:“你不怕他回头悟过来?”
侍卫练过武,脚宽厚结实。一日三班轮值,当值的时候,每半个时辰一挪。这活不算难熬,脚没吃多少苦。太监们时刻候命,到处传话取物,跪来跪去,从早忙到晚,入夜才能歇,没几个不烂脚的。
这袜子孰好孰坏,他还真说不上来。
她很潦草地下着针,头也不抬道:“怎么……穿布袜委屈你了?”
“不是。他的袜子只穿一回就弃,再加上其他人的份例,光是这一项,每年就要花费近两万。换成素面白棉,省料省工,只要一成。”
她嗤笑道:“省下来的钱,又不会进我的兜,没有图谋,他无故疑心我做什么?”
“还有别的事。他多思多虑,年轻的时候也有些智慧,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凡事小心些,切莫……”
“狂妄?”
她将绷子随手一扔,换到金边罗汉床上坐着,用胳膊支起脑袋,歪到一旁随性侧躺。她不想看无趣的人,望向那无故晃动的珠帘,讥笑道:“你不怕他突然冒出来捉奸?乖孙儿,放心,我妖气不足,只能小打小闹,我还怕你们大刀狂挥,剁了我的爪子呢!”
他沉默一阵,小声问:“他叫你跟他一块坐?”
底座上雕着金龙,除了当年的桑贵妃,再没人有“平起平坐”的资格。她这才几天,而且是顶着一张毫不起眼的假脸,竟有了这样的荣宠。
她听得出他在担心什么,伸出左手食指,朝绷子那儿勾。
他是晚辈,又从她这得过好处,找不出理由拒绝,捡起来,双手奉上。
她一把薅过去,坐起来,接着胡乱扎碧草,随口答道:“你们生来尊贵,手握权柄,我拼了命也追赶不上。我不用变得那么强大,不必完全战胜他,只要找准他的弱点,摁在上面使劲用力。摸透了他的心思,信手拈来,你还不明白吗?”
她抬头,笑意盈盈,在他和绷子之间来回看。
他懂了——方才他在不经意间就被她拿捏了,乖乖地听令帮她捡东西。
她早就给过提示:她不图钱,不争权,什么都不要。没有意图,就不容易招人怀疑。老神仙惦记楚王,梦想长生不老。她就和他说楚王,谦卑地表露修仙的虔诚。
同样是操纵,她温柔乖顺,只循循善诱。那些野鬼常常吓唬,这不行那不准,全靠瞎编的经文来辖制。
别说是个糊涂的老人,随便换个人,也会选择让自己身心舒坦的那一方。
他不是她要征战的方向,没打算下功夫。她摸着乱针扎出来的野草,冷声说:“我找你来,是要问一件事,要紧的事!你不知道也不行,不知道就抓紧打听去,别等人死了问不着时才着急。”
他猜到了,很是头疼,打算先糊弄过去,“人已经办了,有些事,还是不要追根究底的好,就让它过去吧。”
“不,我一定要知道!”她恼了,用力将绷子甩飞,跳起来,指着墙上的神像低吼,“你放跑了那金丹?,如今又要我放过这‘金丹’?休想!我进到这里边来,可不是为了牺牲自己来做丹炉的!”
那个晚上,他为了自保,舍弃了她的安危。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伐毛换髓,变得大胆张扬?
他出神的工夫,她接着发威:“你要是告诉我,往后的事,我愿意和你商量着来。你要不说,那我就当没有朋友,直接问他去。闹到不可收拾时,你可别后悔!”
她换了芯子,再没有顾忌。他有牵挂的人和事,束手束脚,玩不过她,不得不服软,苦涩道:“不用药材,等到怀上了,三四个月就用药催乳,有了乳汁就落胎。”
“那长生不老药是人乳?”她跌坐,紧扣着衣衫,磨着牙反驳,“不对,外头多的是奶娘,七八两银子能买两三年。富贵老爷靠这个延寿,也不是没有。”
她扭头看向他。
他狼狈地垂下头,含糊纠正:“乳汁只是其一,还有……婴儿汤。”
那些杂碎编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他们的恶行镶珠镀金:专挑美貌柔弱的女子,借口是八字契合,灵气充沛。说的是有仙缘的人才能种仙果,轮番糟蹋,是为正主护法,是为了促成结丹。
不是这样的丧尽天良,十七叔不会恨到不顾亲生父亲的生死,他也不会羞于提起。
并不是忌讳男女大防,而是惭愧羞耻。
正是因为见识过这样的荒唐,他才担心她,又惧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