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她扶起瘫软的大娘,送到石凳那歇息,安慰了几句,见她仍旧惊魂不定,便回头讨要说法:“你在那头哭你的,她在这边拜福石,这溪上没桥,两头不搭界,彼此不相干,怎么非要吓唬老人家?”
      他回了神,朝对面作揖赔礼,回头呵斥作恶的小厮,罚了跪,再转回来高声道歉。
      大娘见这华服贵人大度不计较,总算安了心,但不敢受这礼,扶着墙飞快地走了。

      “我祭拜亡者安宁,大娘祈祝降生平安,一死一生,一水之隔,一悲一喜。”他朝那方向再行一礼,摇头吟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空苦无常,为生死所困也。”
      他念着这样的句子,眼中悲苦如旧,语气满是自嘲,显然是放不下,悟不了。
      这人神采英拔,气度不凡,而这份抑郁寡欢,恰到好处地添了点让人想亲近的柔和。
      为亡者伤心落泪,恋旧情,不以势欺贫,大抵是个好人。
      她不忍他浸在苦中不能自拔,便劝道:“灭度超脱生死,少了死的痛苦是好事,但也没了生的喜悦。虚空,空虚,喜静者悟空,恋生者求欢喜,各得圆满,不必求同。况且无常未必是坏事,顺遂遭祸是无常,厄运转福运也是无常。昨日别离今日痛,明日迎新又美满。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人生百味,便是如此。”
      “请问姑娘来这,求的是什么?”
      “家人和乐。”

      他诚心诚意祝福,打躬之后,又问了她一些话,听后连连点头,言行谦逊有礼,没有一丝男子对女子的轻慢。
      她头一回和人说这样多的话,不敢看他逐渐升温的眼神。男女不得私相授受,即便不舍,她也知道不好再这样待下去。
      “姑娘且慢……你我虽是萍水相逢,却一见如……”
      这怎么好说出来?
      她又惊又喜,赶忙打断:“父母家人还在东客堂等着,先告辞了。”
      东客堂只有贾家,大姐已出嫁,明真订了亲,妹妹还小,今日跟出来的只有她。他若真心求娶,打听起来容易。她再看一眼,浅笑致意,垂眸福身,满心期待地走了。

      辗转半个月,没等来好消息,先得了不可违抗的王令:要将她送去京城。
      他那句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她误会了吗?
      父亲出门一趟,和嫡母吵完架,又出了门,回来再吵。再然后,父亲押着她上了轿子,家里其余人哭成一团,父亲却是踌躇满志。
      她掀开帘子,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忘不了啊!

      西菊园落了锁,伺候的人散了。
      范芷汀走到门口,再确认一次,回头,见这疯子哭得动人,心里发慌。
      有这人在前,王爷还看得到她吗?
      她抬手在贾从真面前晃一晃,眨着眼说:“好姐姐,你陪我一块去吧,外头黑漆漆的,我……害怕。”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王命如山,哪个敢犯?管她乐不乐意,不去也得去,装什么病?死了也得抬着去!

      “姐姐,你怎么了?”
      少在这啰嗦!你有这个空闲,不如抓紧调教,让她记着家里的情分,争点气,好生伺候贵人,为贾家挣一份荣光,才算对得起我的生养之恩。

      “贾姑娘?嘿,你傻了吗?”
      阿加,是我们对不起你,点了名要你去,这事没了转圜的余地。唉……今晚去你娘房里睡吧,陪她说说话,明早再到我这来,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去吧,去吧。

      傻孩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的儿,等你出息了,你兄弟将来也好有个依靠。不要听正房那女人的哄,她就是见不得我们好,一直挑唆。我的好姑娘,我千辛万苦生你出来,等的就是这一日。你可千万别忘了,这才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有了他,我们娘俩才算是立住了,你别总惦记他们。对了,你攒的那些体己,都交到我这吧。横竖你去的是那地方,金山银山,要什么不能成,都不用自个掏钱。太太刻薄,你兄弟一日大似一日,要吃要穿要进学,将来做官娶亲,哪样不花钱?你要是得了赏赐,找个门路捎回来,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为你好啊。等你兄弟做了大官,你在里边做贵妃,外头也有个照应不是……

      这些是五两十两二十两的小额票子,大的藏在夹层里,你仔细收好。钱不要露白,也不要死抓着不放,命更要紧,该疏通的时候要舍得给出去。阿加,这些年委屈你了,我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好姑娘,为着明真,你总是藏七分,只露三分。她是我生的,肚里几斤几两,我心里最清楚。为着私心,我……我装作不知。唉!好孩子,是我们亏待了你,你爹不争气,专走这些歪门邪道,是他对不起你,不是你亏欠他。你只要照看好自己,不用为了谁牺牲。阿加,好好活着,将来……没准还有出来的时候,我们等着你。

      “贾从真,你清醒点,跟我出去一趟!”
      父亲、嫡母、亲娘的话音来回在耳边响,贾从真心神恍惚,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头疼难忍,晕眩不断,她含糊应道:“去吧。”
      阿加,你放心,若那人找上门来,我就说你出远门走亲戚了。你的这些信,落款我给裁掉了,别惹祸上身。你放心,他是你在意的人,再如何,我也不会惦记。阿加,从前……是我争强好胜,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好不好?二姐!二姐,我舍不得你。

      范芷汀暗自高兴,走出几步才觉不对,这可怜虫翻个身,又不动了。
      她掉头回去,守在床边,扒着贾从真胳膊摇晃拉拽,“姐姐,求你了,我胆小,实在不敢一个人去,你就帮帮我吧。”
      贾从真被她强行拉起身,顿觉天旋地转,只能用双手强按住太阳穴,游魂似的跟上,在门槛那险些跌翻。

      范芷汀回头扶一把,借机套近乎:“姐姐家在哪?姐姐生得真好,我从没见过这样高挺的鼻子,像是雕出来的……”
      跟个男人似的,丑死了!
      白日里留过心,她记得很清楚,拐过游廊,经了那对兰草盆,走到底,只要再上七级台阶,就能到赏鱼台。鱼池太浅,摔不死淹不死,这园子里只有女人,落水坏不了名节,还得斜着飞出去,磕在那太湖石上才行。
      死不死的不要紧,砸坏了就成。
      一,二,三,四,五……

      “姐姐小心!”
      黑影飞了出去,昏暗中传来一声沉沉的闷哼,接着是啜泣声。
      成了!
      她揉揉撞疼的肩,着急忙慌喊:“快来人啊,出事了……姐姐,你怎样了?”
      贾从真摸到石头,借力爬起来,稀里糊涂往暗处走。
      傻子,那是鱼池。
      真要带着伤溺死在这,瞎子都知道不是意外,那她就脱不了身。范芷汀跟过去拉她,把人往回拽。

      这园子冷清得像是墓园,闹这么大动静,不见半个活人。
      也好,也不好。
      回房后,范芷汀掌着灯,假借关心凑上前看。
      血糊了小半边脸,它只会往下走,一眼便知:伤在额头,鼻子没砸断,只有鼻翼泛红。
      范芷汀惋惜地想:再拖几日就好了,初五初六有点月光,那一准能撞对。不过,也不算白忙一场,三哥说宁王最喜工整,文章只要后头没对齐,他就不会拿起来看。这贱人的伤在眉心偏右,就算用花钿遮盖,主子见了也会别扭。
      破了相,贵人跟前绝不能留!
      遭了事,这傻瓜还在恋家呢,喃喃念着娘啊母的。
      轻易除了劲敌,范芷汀越想越得意,背过身偷笑起来!

      “来人!”
      “主子有何吩咐?”
      褚廒放下笔,“你出去看看,见了万江,叫他立刻过来。”
      早就回了,过不来。

      十桥有苦难言,只好装作不知,领命出去。好在一出院门,就见万江过来了。他刚要说话,万江提早使了眼色。
      夹道尽头有灯影,来不及对口?了。
      万江更难,到了主子跟前,先跪地请罪再撒谎,苦着脸连连摇头,听出主子口里的怒意,压根不敢抬头。
      “再去找,多带些人去。把和尚们围起来,挨个问。那么大个活人,总不能……”
      晚啦!当天就被封了口。

      余光瞥见高髻丽人款款而入,褚廒住了嘴,上前迎她,“你怀着身孕,该多歇歇才是。黑灯瞎火的,摔着了怎么办?”
      郎嘉懿温柔一笑,含情脉脉低语:“几日不见,一直挂念着,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
      他有些不自在,她只当没瞧见,一手托腹,一手轻抚,高声道:“我那院里全是弱不禁风的妇人,安儿应该多听听他父亲的声,将来更有男子气概。”
      褚廒扶她坐下,笑道:“这话有理。只是这名字……”
      “虎父无犬子。我这个做娘的,不用操心他前程,只求一个安字:他安乐,王爷平安。这是乳名,我读书少见识浅,将来正经取名,还得王爷来决断。”
      “也好。”
      “王爷公务繁忙,我就不在这添乱了。咦……好一个可人儿!”

      她借起身的功夫瞟到画像,做出个欣喜的样子。手指在画像脸颊上轻轻划过,落在那句“银河坠落映酡颜”的颜上。她抬眼看着丈夫,笑意盈盈道,“不怪外头的人夸溯州钟灵神秀,百花盛放,总也看不过来。豆娘花容月貌,蘅娘玉骨冰姿,再来一个这样的妹妹就更好了。”
      这两个妾室都是她主动迎回来的,他并不中意,却不能不认这份好。
      褚廒听得畅快,牵住她的手,眉飞色舞道:“正要和你商量这事,前日去寺里还愿,远远地瞧见一姑娘:山眉水眼,行动飘逸,好似那画像上的月神,叫人难忘。隔着莹溪问答几句,言之有物,甚合我意。”
      郎嘉懿将另一只手搭过来,落在他腕上,笑着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既然好事将近,那我这就预备起来!”
      褚廒心满意足道:“有了你,我事事顺意。父王没选错,终是你最贤惠。”

      贤惠管什么用?
      可不是老宁王挑中了她,而是她一见倾心。要不是她挑中他,他仍在别院里做落魄少爷。借她郎家的势进了宁王府做世子,却要作践她的情意。哼!不要紧,她从来不吃亏,不吃苦,该讨的,立即要讨回来。

      最大的顾虑已除,褚廒欢喜到坐不住。
      郎嘉懿看他这春风得意的模样,暗自冷笑:放心,既然她这样好,我一定会让你终生难忘。
      “王爷,寿礼照你的意思预备好了,四珍兽,四美人,八玩器,样样齐备。明儿一早,我把册子送来给你过目。”
      他的心思全在画像上,随口敷衍道:“你办事我放心,你做主就行了。”

      郎嘉懿全看在眼里,越想心越冷,一回房便把人叫来问话。
      “范小娘子还没消停,收买婢女,下了一回毒一回泻药,那位什么都不肯吃,倒不用我们出手。这会又用上了别的手段……”
      那蠢货也惦记着他呢。
      恶心又起,郎嘉懿抬手制止,接过蜂蜜水浅啜一口便放下了,再讥讽:“蛇蝎心肠,可惜没脑子。看着点,别把人玩死了!未免夜长梦多,平旦就启程,别叫王爷撞上了。”
      为保万无一失,她又交代一句:“那药接着下,到了恪州再停。过后再养个十来日,就不再浑浑噩噩了,来得及。”
      “是!”

      听溪上前擦脸,郎嘉懿撇头避开,似笑非笑道:“这里用不着你,万江这阵子忙着在外头跑,辛苦了,今晚你们夫妻团聚去吧。”
      房里人一齐僵住,随即像没听见似的,各自忙活。
      听溪垂着头出去,出了院门才敢放心喘气。
      倚云从后头跟上来,暗讽道:“万江一表人才,又是个得意人,妹妹好福气!”
      好福气?
      一个被拿住把柄的阉人,福气早被割断了。做的是刀口舔血、两头不是的活,前程一眼望得到头。那两位迟早要打擂台,主子们不能相杀,将来罪全在万江这,多活一日就算是挣到了。
      听溪怕被里头听出她心里有怨气,不敢争执,笑着应答:“多谢,这样的福气,姐姐将来也会有的。”
      跟了个佛面蛇心的主子,谁又能好过?
      倚云果然变了脸。
      听溪仔细看着,该来的痛快没来,她只觉得悲凉,福过身,匆匆走了。

      黑贝在院中踟躇一会,见正房的人散去了许多,提着气又求见。
      郎嘉懿盯着蔻丹细看,漫不经心问:“这是怎么了?”
      黑贝垂头,战战兢兢答:“小的瞒了一事,求主子责罚。”
      郎嘉懿抬眼冷哼。
      闻杏高声呵斥下方的人:“有事说事,少耍花腔。主子跟前,有你唱念做打的地儿吗?”
      “小的不敢,那贾姑娘出了事……范小娘子摸黑推人,小的来不及阻拦。贾姑娘摔在石头上,砸破了额头。伤口不大,但看不清深浅。”
      “废物!”
      黑贝夹紧大腿,以免尿出来。
      幸好郎嘉懿骂完这句,坐起来的这一瞬,又想通了,和和气气说:“这算什么?不要紧,挽槐,去取那膏子来。我这有祛斑消痕的好药,福气我来给,至于能不能好,就看她命够不够硬。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范芷汀听见动静,吓得说不出话来,怕被王妃瞧出心思,跪着不敢抬头。
      郎嘉懿心里嗤笑,绕过她进到里屋。屋里的香燃了个尖,那烟气正冉冉上升,再弥漫开来。郎嘉懿提早吃了解药,仍担心会伤着胎儿,以帕掩鼻。
      贾从真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地盯着帐顶,像是在等着天塌下来压死自己。
      死了就解脱了,这可不好玩!
      郎嘉懿心生一计,右手抚上贾从真的脸颊,怜惜道:“好妹妹,你受苦了。大夫来看过吗?眼下治伤要紧,过后记得按时按量用这丹参羊脂膏。妹妹莫哭,你生得这样的容貌,又有好品行,合该有个好前程,千万不要因此丧气。多想想家人,既来之则安之,都会好起来的。你家事多灾不断,危如累卵,王爷最恨商贾,尤其是囤积居奇之流,常说看不过眼要清算。我劝了几句,可惜没多大用处。贾姑娘,只有你扶摇直上,才能长久庇佑他们。唉!这都是我们女人的命啊!”
      贾从真听进去了,眨眼落泪,撕开粘在一起的干唇,哑哑地说了声“多谢”。

      帘子外的范芷汀惨叫,顾不得惧怕,尖着嗓子喊:“入京?入京!不是留在这吗?”
      郎嘉懿恨她坏事,也不想和恶心人多待,正好借机起身,走了出去。她扶着丫头走到廊灯下,缓缓转身,小声说:“是啊,不留这。你才貌双全,名声在外,王爷听说后,特意挑中了你。别忘了谢恩!”
      “不不不,王妃,求您了,留下我吧。我我我……我是南边生的,一直养在南边,去北边活不了。我……我甘愿做牛做马,只要能留下来。”
      痴心一片?
      呸!

      范芷汀美梦破碎,骤然从云端坠落,神魂俱散,狼狈地伏地哀求。
      郎嘉懿见不得这副贱样子,厌恶之余又生一计,柔声说:“可怜见的,起身吧,过来些。”
      范芷汀见她和善,心生欢喜,赶忙爬起来贴上去。
      郎嘉懿将左手搭在她肩上,右手抬起,挥退身边人,单留下她,靠近了耳语:“王爷长到这岁数,还没拜见过祖父,他是隔房上位,本就惹人非议。骨肉分离,少不了小人挑拨陷害,平白多了许多罪名。天高路远,王爷有嘴难辩。芷汀,你读过书,父兄又是官场中人,应该知道往前百年,多少藩王死状凄惨。不是我不愿意留你,是不舍得,不想将来连累你们受罪,你去了那边,好歹是个出路。覆巢之下无完卵,你若得宠,尽力保下你父兄。”

      王爷会死在阴谋诡计下?
      那么好的人,冤死了多可惜。
      郎嘉懿轻叹,惋惜过后,摇头道:“大厦将倾,死我们这些人就够了,你们赶紧走吧。”
      “我……”
      郎嘉懿单手托起她的脸,爱怜道:“我嫁给了他,自然愿意为他去死。你们无辜,不要掺进来,你把这些话都忘了吧。你还小,又样样好,就该飞上云天……”
      “不!”范芷汀攥紧拳头,拿定了主意,挺起胸脯,斩钉截铁说,“我不会忘,我有正经事要做,王爷不会死!他说不了的话,我去说。将来……将来我还能见……”
      “藩王不得进京,奔丧也不行,除非有旨意。”
      范芷汀点头后浑身虚脱,靠着门框,惨惨地问:“王爷知道我的名字吗?”
      “头一个就想到了你。”
      “好!”
      王爷,我比她们更在意你,不单愿意为你去死,还愿意为你的生去做任何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