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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向日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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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下周六,来看花开没开
沈昭记事起,家里就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像永远晒不干的被褥。
七十平的老房子里,她和许玉琳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冰箱上贴满美容院的优惠券,却找不到一张家长会通知。
许玉琳的梳妆台摆着lamer面霜,而沈昭的校服口袋总揣着便利店过期的饭团。
沈昭常常在半夜醒来,听见母亲在浴室卸妆的水声,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啜泣。
第二天餐桌上又会多出一张写着“找你爸要钱”的便签,字迹被水渍晕开,像一朵枯萎的花。
“找你爸要钱去。”
这句话成了母女间最长的对白。
沈昭知道,父亲打来的抚养费永远会在每月五号准时到账,然后变成许玉琳衣柜里新添的真丝连衣裙。
十七岁生日那天,沈昭在打工的奶茶店给自己买了块巴掌大的蛋糕。
塑料叉子戳进奶油时,手机弹出许玉琳的语音:“我今晚不回来,你王叔叔送我条项链,得请人家吃饭。”背景音是商场专柜欢快的圣诞歌。
沈昭突然发现,蛋糕上的草莓酸得发苦。
她们像两条被扔进同一鱼缸的鱼,用各自的方式吞咽着孤独。
许玉琳在世故场上透支青春,沈昭在兼职收银台前计算青春——那些本该用来温书的长夜,变成了清点零钱时沾满铜锈味的指纹。
直到沈昭在体育课晕倒,校医盯着她泛黄的病历本皱眉:“长期营养不良?”
许玉琳终于出现在医院,香奈儿包带滑落肩头时,沈昭看见她藏在丝巾下的淤青。
那天傍晚,母女俩头回安静地分食一盒医院食堂的饺子,热气模糊了许玉琳的睫毛膏。
“妈。”沈昭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王叔叔上次摸我腿的时候,你看见了对吧?”
饺子汤泛起涟漪。
许玉琳鲜红的指甲掐进掌心,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她也是这样抱着怀里脆弱的沈昭,在车站等那个始终没出现的身影。
沈昭在书包里常备着止痛药。
有时是为了缓解经痛,有时是为了应付因为打工而加重的偏头痛。
药盒最底层压着一张全家福,那是她五岁生日时拍的,照片上的许玉琳笑得那么开心,以至于沈昭常常怀疑那是不是另一个人。
某个雨夜,沈昭下晚班回家,发现许玉琳罕见地坐在沙发上等她。
茶几上摆着一个蛋糕,奶油已经有些融化。
“今天是你生日吧?”许玉琳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我记不清是今天还是昨天了。”
沈昭站在玄关,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她突然想起五岁那年,许玉琳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地冲进幼儿园,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被雨水泡软的蛋糕盒。
“是昨天。”沈昭轻声说,把止痛药往书包深处塞了塞,“不过没关系。”
直到两个月前。
“昭昭,”许玉琳难得清醒地出现在便利店门口,香水味盖住了酒气,“绪安市行华高中的招生主任找到我,说你能考上重点大学,你过去读便给两万块钱奖学金。”
许玉琳冲过去抱住沈昭,开心地亲了她两口。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们昭昭是有出息的人。”
沈昭正踮脚整理货架,闻言手一抖,奶粉罐擦过额角。
许玉琳突然尖叫起来,鲜红的指甲按住她伤口:
“你脸上不能留疤!”
血珠滴在白色制服上,像小时候摔碎的那罐草莓酱。
沈昭望着母亲瞳孔里扭曲的自己,突然发现——
许玉琳颤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眉尾的疤。
绪安市的霓虹比县城锋利得多。
沈昭在便利店值夜班时,常透过玻璃窗数对面写字楼的灯光。
那些亮到凌晨的格子间里,会不会也有人和她一样,在账本上反复计算。
早晨八点零三分,沈昭被手机震动惊醒。
屏幕亮起的瞬间,刺眼的光照见枕边的泪痕。
她眯着眼点开短信。
「小帅:昭昭姐,早上好呀!」
「小帅:昨晚睡得好吗?」
「小帅:别忘了今天的约定哦~嘻嘻!」
约定?
沈昭往上瞥了眼日期,八月十六日,星期六。
星期六,下周六!?
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
沈昭想起那张冷峻凛冽的脸,瞬间就不困了。
那天和他在便利店门口的交锋仿佛还在昨天。
沈昭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被子被掀到一边。
窗外,晨光已经爬上了窗帘,将碎花图案映得透亮。
她抓过手机又确认了一遍日期——确实是周六,距离那晚便利店门口的对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居然真的答应了...
脑海中浮现顾知周那张冷峻的脸。
他最后那句“下周六,别迟到”说得像某种威胁,深黑色的眼睛在路灯下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手机又震了一下。
「小帅:顾哥已经在球场了!他居然提前一小时到!!!」
后面跟着三个爆炸的emoji。
沈昭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突然想起那天他俯身冲她说话的样子。
苍白的后颈在月光下像一截冷玉,黑色冲锋衣的布料随着动作绷紧,勾勒出肩胛骨锋利的轮廓。
“疯了...”她自言自语地跳下床,却发现自己昨晚就把今天要穿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椅子上——
浅蓝色的短袖,白色的运动短裤。
窗外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
沈昭拉开窗帘,晨光瞬间涌入。
隔着叶梅家的篱笆,她看见顾知周一身利落清爽的黑色,正在对面的篮球场独自投篮。
汗水顺着他线条凌厉的下颌滑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当他跃起扣篮时,腰腹间的肌肉绷出漂亮的线条,少年感溢满了整个画面。
手机再次震动。
「小帅:昭昭姐!!!顾哥刚才往我们家看了三眼!!!」
沈昭啪地拉上窗帘,心跳声大得仿佛要冲出胸腔。她抓起毛巾冲进浴室,冷水拍在脸上的瞬间,镜子里映出自己泛红的耳尖——
一定是因为晨跑的时间到了。
才不是因为什么深黑色眼睛。
更不是因为那道漂亮的腹肌。
她对着镜子恶狠狠地扎起马尾,却听见窗外传来清晰的篮球入网声,以及小帅夸张的欢呼。
新的一天开始了。
羽毛球划破空气的声响格外清脆。
沈昭握拍的指节微微发白,目光紧盯着对面场地的顾知周。
他穿着黑色无袖运动衫,露出的手臂线条凌厉如刀削,每一次挥拍都带起锐利的风声。
那双黑瞳在阳光下依然深不见底,却因运动染上一层薄汗的湿亮。
“昭昭姐!看球!”
小帅突然从侧面杀出,一个轻吊球越过球网。
沈昭疾步上前,却见顾知周身形一闪,黑色运动鞋在场地上摩擦出短促的声响。他反手一记扣杀,羽毛球如子弹般钉在她脚边。
“15比14。”顾知周的声音比羽毛还轻,喉结随着喘息上下滚动,锁骨处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沈昭弯腰捡球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巧落在他脚边。
顾知周的黑运动裤被风吹得紧贴腿部,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
他忽然蹲下身,隔着球网与她平视——
“你握拍姿势错了。”
冷冽的松木香混着汗水的热气扑面而来。
顾知周伸手调整她手腕的角度,指尖的温度比想象中灼热。
沈昭看见他睫毛上坠着的汗珠突然滴落,正砸在自己虎口处,烫得惊人。
“顾哥偏心!”小帅在场边蹦跳,“怎么不教我!”
顾知周头也不回地甩过去一个球:“你,发球。”
羽毛球在空中划出银白的弧线。
沈昭望着顾知周后退时绷紧的腰线,突然发现他后颈有一小块晒伤的痕迹,像是长期躲在阴影里的人,突然暴露在烈日下的证据。
“继续?”他挑眉,黑瞳里闪过一丝罕见的活气。
沈昭深吸一口气,将球高高抛起。
“继续!”
羽毛球划破晨光。
沈昭的呼吸有些急促,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泛红的脸颊上。
她紧盯着对面场地的顾知周,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每一次移动都带着凌厉的风声。
“昭昭姐,左边!”小帅在场边大喊。
沈昭迅速侧身,球拍挥出的瞬间,她看见顾知周的眼睛微微眯起,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收缩,像锁定猎物的猛禽。
“啪——”
羽毛球擦着网线飞过,顾知周一个反手抽击,球以惊人的速度飞回。沈昭几乎来不及反应,球已经擦着她的衣角落在地上。
“16比14。”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喘息。
沈昭弯腰捡球,指尖触到羽毛的瞬间,忽然听见小帅倒吸一口凉气。
她抬头,看见顾知周正抬手擦汗,黑色运动衫的袖口被汗水浸湿,贴在他精瘦的肩膀上。阳光穿透布料,隐约勾勒出他腰腹间紧实的肌肉线条。
“再来一局?”沈昭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
顾知周的动作顿了顿,黑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勾起唇角——那是一个极淡的笑,却让沈昭的心跳漏了半拍。
“好。”
小帅在一旁兴奋地跳起来:“那我当裁判!”
羽毛球再次飞向空中,沈昭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的轨迹。
这一次,她看清了顾知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挥拍时绷紧的肩线,跳跃时露出的后腰上那道疤痕,还有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里,渐渐燃起的战意。
终于,不知道和顾知周过了几十个回合,沈昭终于体力不支,提出休战。
三人中场休息,小帅眼尖的发现沈昭的水瓶已经见底,马不停蹄地主动提出去买水。
小帅的脚步声远去后,球场的空气突然凝固。
沈昭用球拍轻轻敲打着小腿,余光瞥见顾知周正仰头喝水。
喉结滚动,脖颈处的汗珠闪着细碎的光。
“这附近没有什么吸血鬼。”
顾知周突然开口,矿泉水瓶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脆响。
沈昭的球拍“啪”地掉在地上
他听到了。
那天她和小帅在院墙外的玩笑话,他全都听到了。
那他岂不是也听到我说他......
很帅?
脸颊突然发烫。
沈昭弯腰捡球拍时,看见顾知周运动鞋上沾着的草屑,是蓝雪花枯萎后的残骸。
“那些花……”她鬼使神差地指向远处的顾家庭院,“是因为休学才没人打理吗?”
顾知周捏扁矿泉水瓶的力道重了几分。
阳光太亮,照得他右耳上的银色耳钉闪闪发光,也照出他瞬间紧绷的下颌线。
“向日葵种子。”
沈昭突然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包,“我打工的花店在清仓……”
“不需要。”他转头
“我只是听花店老板说,向日葵能吸收土壤里不好的东西。”
她将种子放在长椅上,推向他那边。
“至少比酒管用,种下去不会让人第二天头痛。”
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掀起种子包装的一角。
顾知周盯着那个印着“耐旱品种”的标签,忽然伸手按住。
“所以这是赔礼?”他拿起种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
“是道歉。”沈昭直视他的眼睛,“为冒昧闯进你的花园,也为……”她顿了顿,“那天晚上的多管闲事。”
顾知周突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种子,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下周六,”他转身走向球场,声音飘散在风里,“来看花开没开。”
小帅抱着三瓶水蹦跳着回来时,正好看见沈昭泛红的耳尖,和顾知周唇角那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顾知周将那包种子塞进运动裤口袋。
“顾哥!你的水!”小帅把冰镇矿泉水抛过去。
顾知周抬手接住。
“昭昭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小帅突然凑近,汽水瓶上的冷凝水蹭到她手臂上。
沈昭猛地灌了一口冰水,凉意直冲脑门:“太阳晒的。”
“对了!”小帅突然拍腿,“顾哥家阁楼到底有没有棺材?我上次真的看见——”
“是钢琴。”
顾知周打断他,冰凉的瓶底轻敲在小帅额头,“黑檀木的。”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
沈昭望着顾知周被光线模糊的侧脸,想起叶梅说过他拿过钢琴比赛金奖。
那些被反扣在墙上的相框里,是不是也有少年坐在琴凳上的身影?
“继续?”顾知周突然转向她,羽毛球在他掌心轻巧地翻转。
他指尖摩挲过羽毛的动作,让沈昭无端联想到他弹钢琴的样子,那双手本该落在黑白琴键上,而不是握着酒瓶和药片。
“这次我可不会放水了。”沈昭站起身,故意将球拍转得呼呼作响。
顾知周唇角微勾。
他走向球场的背影挺拔如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光斑,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小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把汽水瓶举过头顶:“我宣布!第二届‘谁先笑谁就输’杯羽毛球大赛现在开始!”
风掠过球场,吹散了最后一缕凝滞的空气。
沈昭看着顾知周在发球线站定的身影,忽然很想知道——
下周六的向日葵,会不会比阳光更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