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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迈的花在小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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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姜昱驰。
私底下的他看上去和前几天在学校给自己那种毫无距离感的样子不同,身上散发着一阵戾气,像刚和谁吵完架回来。
他穿着一件水洗浅灰牛仔短袖衬衣,内搭一件象牙白纯棉t,炭黑色工装裤显得腿很长,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手腕戴着哑黑色的极简机械表,深棕皮绳手环系着表盘,头发也梳了下,看上去是精心打扮过的。
在人来人往全是老头衫短裤的菜市场里格格不入。
池清鱼把眼睛垂下去,指了指水泥槽最前面挂着的招牌,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草鱼、鲤鱼、鲫鱼、胖头鱼等的价格。
姜昱驰眼睛微眯,看清这是池清鱼的字迹。
“这是你家开的?”姜昱驰刚刚浮躁的心情在水流声里降了温,眉目平缓下来,问池清鱼。
怪不得叫清鱼,原来家里就是卖鱼的。
池清鱼点点头,这两天和池凤来一起让她更愿意也可以主动说点话了,她张了张嘴:“要么?”
姜昱驰愣了下,看着鱼槽里活蹦乱跳的鱼,说:“拿条鲫鱼吧,简单处理一下就行。”
池清鱼点点头,往屋里看了眼,正好小张出来了。
小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全名张铁,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个子虽然没有姜昱驰高但也有175出头,这会见有顾客了麻溜地系着围裙就出来了,活泼道:“要什么?几个人吃?”
姜昱驰又重复了遍刚刚的话:“鲫鱼,三个人吃。”
“打算怎么做?”小张拿起渔网捞了两条肥美的体型不大的鲫鱼出来,离了水在渔网里挣扎跳跃,虽然动作快但还是溅了旁边的池清鱼一身水。
池清鱼一点没在意,随便用手抖了抖衣服。
姜昱驰看着池清鱼湿了一半的薄短袖,纤细的腰肢在底下若隐若现,他沉默了会才回答小张的话:“……整条煲汤,杀了随便处理一下就行。”
小张说着“好嘞”就带着鱼到旁边的案板边上了,拿着棍子对着鱼头一敲鱼就没动静了,动作非常熟练。
池清鱼视线在水槽里,手去拨弄了下水让鱼群不要总是挤在一处。
姜昱驰今天看起来是真的心情不好,都没有过多搭话,半晌才问了句:“池清鱼你身体好点没?”
池清鱼点点头,小心地把腿挪了下,希望他不要注意到自己的脚踝。
但池清鱼不动还好,这一动姜昱驰就注意到了她脚踝上明显的绷带,那股一直若有若无的药味也有了解,他眉毛一皱:“你是扭到腿了?你不是说你感冒发烧吗,敢情是骗我的?”
姜昱驰本来因为刚才的事情就不爽,这会知道池清鱼是诓骗自己后更是不爽了,没控制住语气里的苛责,听起来一点也不友善。
池清鱼冷不防被人凶了,动作一顿,头埋了下去没有说话。
姜昱驰话说出口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了,池清鱼就算骗了自己也是因为两人压根就没熟悉几天,自己那么生气干嘛?
他反应过来找补道:“……我没有凶你的意思,我只是今天心情有点不好,你不要往心里去。”
池清鱼神色不明地点点头,有点费劲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去屋里了。
正好这会小张已经把鱼处理好了,一共装了两条,冲洗了下装塑料袋里递给姜昱驰:“好了,两天一共一斤半,给十块就行。”
姜昱驰扫了店铺里的商家二维码付了钱,正要走的时候看见池清鱼一瘸一拐地从内屋里走出来了,手里还抓着一把什么东西,五颜六色的碎纸亮闪闪的。
他站在了原地,看着池清鱼走过来。
池清鱼见他没走松了口气,从店里走出来站到姜昱驰面前。
“你腿没事吧,别走来走去了……”姜昱驰下意识关心了句。
池清鱼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抓着东西的手伸出来,看向姜昱驰的眼睛如水一样清澈,声音也是:“手。”
姜昱驰不解但照做,把手摊开伸了过去。
哗啦哗啦,一堆彩色糖纸的糖果落到他掌心,阳光在上面折射得五彩斑斓的,细细的响动牵引着姜昱驰的心脏。
池清鱼给了他糖就收了手,又拿出张叠得工整的纸条放到那堆小糖的上面。
姜昱驰都惊讶了,他这会才发现池清鱼把刘海修薄了很多,五官小巧又精致,因为不爱说话不爱笑而流露出清冷的气质。
扎着小揪揪的少女抿抿唇,站在原地看着姜昱驰,发现需要带感情的句子她还是说不出口。
“谢谢啊,”姜昱驰把东西捏到掌心,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得他心有点乱,他看着池清鱼,又说:“那明天见?”
池清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起来很酷。然后又一瘸一拐走回了自己水槽后那个小马扎坐下。
姜昱驰一手提着鱼一手拿着糖果和纸条,转身都有些同手同脚了,人像踩在云朵上面。他走了几步走到鱼店看不见的地方了才把糖一股脑塞到裤兜里,打开那张纸条。
池清鱼一般字都是写得很规整很清秀的,但这张上的却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字迹,一看就是写得很快。
——对不起。
然后在后面明显出现了分隔,她在后面补充了小句:心情不要不好。
池清鱼在一张还没巴掌大的纸上写着。
姜昱驰脚步在午后没什么人的菜市场一滞,九月份也仍然有蝉在树上一声比一声大地叫,周围挑着担子卖菜的老头悠悠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世界在某一刻出现一瞬间的静止。
他把纸条折好放进兜里,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了把脸,但没有抹下来他上扬的嘴角。
他现在心情很好了。
姜昱驰步子都迈大了,一步步走到离菜市场不远的一个居民楼里面,还路过了织水一中。
织水县到处都是山,让他这个平原长大的孩子常常惊叹。
这个小区就修在山的前面,算是织水县很有年代的楼盘了,里面比自己住的那边像小区样子,绕过几条有树环绕的小径,就到了今天陈唐英特地叮嘱让他打扮好了来的地方。
他提着鱼上了居民楼的二楼,在那扇门前站了一会。
姜昱驰还是不愿意面对里面那个完全不记得所有人了、老年痴呆的老太太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奶奶,陈唐英这些年从未提起过的妈妈。
他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来,打开粉色的包装吃进嘴里,很甜的水蜜桃味,他站在门口吃完了那颗糖才笃笃笃敲了门。
陈唐英来给他开的门,两人刚吵过架,这会陈唐英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买来了”就把他放进去了。
里面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坐在躺椅上一晃一晃的,听见有动静扯着嗓子喊了句:“谁来啦小陈?”
陈唐英“哎”了一声答应她,然后又像来的时候一样把姜昱驰推到她面前,殷勤道:“刚刚见过你的呀,我儿子,你叫他小姜就行。”
老太太满意地打量姜昱驰一下,全然不记得才将见过他,又瞅到他手里提着的鱼:“哎真是个帅小伙,我要是有孙子也长到你那么大咯,你说来就来吧,还提什么东西呢?还是说你事先知道我老人家做饭很有一手?”
别看老太太健忘,但说话逻辑却是一套一套的,姜昱驰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唐英天天来但从来不说她是女儿,自己是孙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个护工。
这也是为什么刚刚姜昱驰和陈唐英在楼道里大吵了一架,除了姜昱驰对于她隐瞒了自己十七年自己有奶奶这件事以外就是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陈唐英都到了自己妈妈面前还要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既然都回来了就大大方方的呗,这样算是什么意思?
姜昱驰站那发呆神游,陈唐英在背后戳了下他的腰,让他回答老太太的话。
“哈哈没有的事,我也会做点菜,我去煲个鱼汤。”姜昱驰心领神会,还是给足了陈唐英面子,顺溜地说道。
他确实会做饭,因为陈唐英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训练自己丈夫和儿子做,说是男人就要这样以后才能讨女人喜欢。一来二去他跟着家里厨师学做饭,在厨师出去时或者自己在家时也能做点好吃的。
老太太更乐呵了:“那么帅一小伙还会做饭,现在会做饭的男人可不多了……我之前老让我闺女找个会做饭的再嫁出去,哎,她不听我的劝,十几岁就跑走啦,你说这是个什么做法,怎么有这样当女儿的?早知道当时就多生几个啦,现在老无所依只能靠护工,老了老了!”
姜昱驰提着鱼在原地顿住,感觉鱼身上的水汽浸到了自己的手心里。
老太太越说越激动,都大喘气起来了,陈唐英感觉冲过去抱住老太太顺着她的背,给她转移话题:“害也没得选嘛,要我有你这样的女儿肯定不会认她了,你也别多想,气着自己身体了不划算是不是?我儿子还不太会做鱼,要不您去指导他一下?”
陈唐英说话的时候完全像是在说另一个人,嘴唇上扬着连哄带骗让老太太转移注意力,唯有眼里情绪很复杂。
姜昱驰隐隐知道了陈唐英为什么不跟自己母亲相认的真相,但他还是不理解,这和他心里那个遇事永远迎头而上的陈唐英完全不同。
孩子都很难接受父母的脆弱,他也一样。
半推半就里,三个人都挤在了一个长条形的狭窄厨房里,两个女人看着大高个少年在里头处理鱼,监督着他做了个鲫鱼豆腐汤。
姜昱驰被看得压力很大,其间不小心烫到了手,老太太步履如飞地冲过来抓住他的手,一边给他呼呼一边把他的手拉到洗碗池里用冷水冲。
“没事没事的,奶奶。”姜昱驰被这一系列动作搞得不知所措,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就还是顺着习惯叫了奶奶。
只有一米六的老太太咧开嘴笑,银白色的头发在姜昱驰眼皮子底下熠熠生辉,她踮起脚摸了摸姜昱驰的脑袋,重复刚刚的话:“我要是有孙子和你一样大啦,我年轻时候漂亮得很,闺女长得也水灵,生出的小孩肯定也和你一样帅。我这种老太太呀被烫伤了不打紧,你们这种年轻人最在意外貌了。”
“以前我闺女长了颗痘痘都要在床上哭半天,臭美得要死,她也是最喜欢吃鱼了……”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话,姜昱驰却鼻酸了,什么东西哽咽在喉头,让他没办法回应老太太的话。
他转头朝厨房门口站着的陈唐英看过去,看见陈唐英那一双大眼睛也红了。
“行了,我来端出去,吃个晌午饭。”老太太把盛出来的汤端到了外面的餐桌上,这个屋子采光不算好,现在才四点过屋里最里面的餐桌就需要开灯了。
老太太把灯打开,暖黄色的灯光,小小的屋子,冒着热气的鱼汤。
姜昱驰刚吃午饭没多久,根本不饿,但这会也陪着奶奶和陈唐英吃了点。
吃完东西后老太太就累了,主动提出要去小睡一下,陈唐英带着她去里屋睡下了。出来时轻轻带上了老太太的卧室门。
姜昱驰把碗筷收拾去厨房了,走回客厅时刚好看见陈唐英从卧室出来,他站在了餐桌旁边,沉默一会后说:“所以妈你这一个星期天天早起就是来这?”
陈唐英也有些累了,她毕竟过去跟着姜厉行的二十年除了开头的时候过的都是好日子,姜昱驰姜昱菲两姐弟也是有保姆跟着带的,哪里有照顾人的时候。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姜昱驰过来:“对,今天带你来认个亲,顺便给你看看我以前的家是什么样的。”
这个两室一厅的小屋子,是陈唐英从出生到十八岁时的家。
“认什么亲,你都没告诉她。”姜昱驰也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反驳道。
“你没看她对待自己女儿那态度吗,我怕一下子告诉她了,她又知道了自己闺女出去好不容易安定了又离婚带着拖油瓶滚回来,不得气得当场背过气去?”陈唐英头头是道地说。
姜昱驰仰倒在沙发上,很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倒觉得奶奶挺想你的,老年痴呆了还能记住你,你是知道她这样了才回来的吗?”
陈唐英摇摇头:“不是,我回来确实只是想回到小地方养老了,也过腻和你爹的日子了,我是回来了以后才知道你奶奶老年痴呆了的,还好我回来得早。”
不然她都不敢想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年人,又老年痴呆爱忘事,能自己在房子里活多久。
“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关于奶奶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奶奶。”姜昱驰还是问出了一直的疑惑,这也是刚刚他和陈唐英争论的事情之一。
陈唐英双手交叉放到脑后,眼神飘到很远的过去。这一生还是太快,一晃眼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的流沙在指尖几乎无感地流过。
她思考了很久,然后把手伸到姜昱驰脑袋上呼噜了一把,说:“我以前和你奶关系很不好,整个事情说来话长了,有机会再跟你讲。”
姜昱驰一下子弹起来坐直,愤愤地看着陈唐英:“你还不跟我讲,到时我问老姐老爸去。”
陈唐英笑笑:“问呗,他们也没多清楚。”
姜昱驰眨眨眼,这才意识到陈唐英一直只是个母亲,只是个妻子地在姜家待了那么多年,而关于她自己的那部分,家里的其他人都是一概不知的。
婚姻夺走了她的自我,陈唐英像因为过得太苦而不得不找个栖息地的鸟,现在歇够了,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他泄气地躺回去,知道陈唐英的事情如果她不说自己怎么问也没法:“行吧。”
陈唐英哼哼,转移了话题:“说说你吧,我们大少爷在新学校适应得怎么样?刚刚吵个架还哭,真丢人。”
姜昱驰炸毛:“我没有哭,在学校也挺好的,好得不得了,不用你操心。”
“这不我看你老是愁眉苦脸的,关心你。”
“你要是也天天早起晚睡一周只休周日下午也会愁眉苦脸的,陈女士。”姜昱驰无语,一下子起来一下子又躺下的动作让满满当当的糖果从兜里滚出来一两颗掉在沙发上。
陈唐英挑挑眉:“你出门买鱼还买了那么多糖?”
姜昱驰不擅长在陈唐英面前说谎,抱着手臂躺回沙发上,摸了摸鼻子“嗯”了声。
陈唐英一眼就看穿了,但没有揭穿,只是取笑了下:“哟,交到好朋友了?”
姜昱驰眼睛眨巴眨巴:“还行。”
陈唐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半晌呼了口气:“长大咯有自己心事了,不告诉妈妈了。”
“……你少来这套。”姜昱驰无语。
“话说我现在倒是知道我家话多是怎么回事了,我看从奶奶这辈就传下来了。”姜昱驰下一秒赶紧转移了话题,还悄悄把糖都又捡回了自己兜里。
陈唐英笑了:“这不叫话多,叫健谈,总比打不出一个响屁的闷葫芦好吧。”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又看了会电视,姜昱驰撑了个懒腰,动身去上晚自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