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消失后》应风北

10、回忆：相见

　　刚苏醒过来的女子，脑袋还十分昏沉，身体就已经被架着去见永昌公主。女子没有挣扎，只是不动声色地瞥向四周，看着难得一见的雕栏玉砌。

　　她的眼睛掠过精美绝伦的景致，最终落到了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容上，那是一张见过便再也无法忘却的面孔，那正是永昌公主。

　　温和的阳光轻柔地照拂在童徇齐的身上，清亮的眼眸波光粼粼，金灿灿的一片，连带细长的睫毛也染成金色。瘦削的下半张脸完全埋在毛茸茸的披风里，显得整个人更加小巧玲珑。

　　精巧轮椅上的金边反射着光辉，没有情绪的眼睛正盯着笼子里的鹦鹉发呆，美丽高贵，像白瓷一样精致脆弱。

　　为首的花影躬身，禀报：“公主，人已带到。”

　　随着押着女子的几只手松开，女子跪在了地上，学着刚才人的模样，恭敬地喊了句公主。

　　那如冰窟般寒冷的声音，却不禁让旁人觉得她言不由衷。这却并没有触怒到童徇齐，反而让其满意。因为童徇齐在最开始见到那只灰绿色的眼睛时，就在心里设想过这只眼睛主人的声音。

　　“抬起头来，你叫什么？”

　　女子听从公主的命令抬头，对上公主那双充满兴致的墨瞳，她的脸已经从毛领里完全露出。

　　女子犹豫了会儿，坦言：“杨姐唤我‘小善’。”

　　“小shan？善良的善？”公主感到意外，这不符合她心中的预期。

　　“是的。”

　　“这名字并不适合你，你觉得呢？”童徇齐没有给女子回答的机会，“不如我给你起个新名字。”

　　这句话不是在询问，而是简单地知会。

　　童徇齐的眼睛看向远处宫墙处的竹林，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反射的光亮让女子无法看清公主眼中的情绪。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单还明，这个名字怎么样？”

　　“奴婢不知，奴婢不识字，不懂公主刚才所言含义，只觉好听。”女子直白地表达，眼神丝毫不怯。这是寻常人不敢、也不能在公主面前露出的眼神。

　　似乎是为了遮掩、保命，或是其他因素，她垂下眼睛，毕恭毕敬道：“奴婢已经是公主的奴婢，那一切应该由公主做主，这名字自是极好的。”

　　“这简单，让黄木英教你识字。”黄木英是黄嫫的女儿，现是宣猷宫的掌事宫女。

　　单还明刚要谢过公主，就听到了公主的问话。

　　“你有亲人吗？”

　　“我是个孤儿。”灰绿色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光亮，“但我在牢房里遇到了周奶奶和杨姐，我认为她们是我的亲人。”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很适合做杀手？”

　　这是一句十分没头没尾的话，单还明眼中的疑惑几乎要夺眶而出。在她的印象里，杀手是冰冷无情、了无牵挂的。

　　她有牵挂也有感情。

　　“哈哈，一点都不懂得伪装。”公主露出灿烂的笑容，“你觉得自己不像杀手，是因为自己有亲人、有软肋吗？这恰恰是成为一名好的杀手的关键，忠诚与坚毅，尤其是当你的亲人在我手上的时候。”

　　单还明承认自己看轻了公主，她最初认为这人就是骄纵无礼、飞扬跋扈的纨绔。风一吹就会摔倒，雨一淋就会生病。

　　她的眼神从公主苍白的面孔移到盖着毛毯的腿上，她又觉得事实就是如此。她的眼神让公主身后的黄木英皱了皱眉头，那是转瞬即逝的细微不悦。

　　“其实我看中你，并不是要让你成为杀手，而是影卫。”公主并不在意别人注视自己残疾的双腿，她已习惯，“影卫是更好的杀手，也不仅仅是杀手。花景和花影会训练你成为影卫，希望你不辜负我的期望，宣猷宫中不养闲人。”

　　“带下去吧。”

　　“等一下公主，既然您说奴婢不懂伪装，那可否允许奴婢斗胆问个问题？”

　　公主微微颔首，单还明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公主，我们是不是见过？”

　　长久的寂静压得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无法呼吸，吹过的风似乎也在剥夺她们的喘息。

　　就在单还明认为得不到答复之时，公主撂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或许……在画中见过。”

　　这算是回答吗？单还明觉得这更像是神秘的轻语。

　　难道是自己认错了？

　　这似乎不太可能，她认为公主和小时候还是比较相像的。并且她也从关押的人那里，听到了有关永昌公主的传闻，从只言片语中获知牢房条件的改善，正和永昌公主有关。

　　单还明的脑海中正在翻江倒海，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叩拜后，起身准备跟随花景花影离开，却看到宫殿里的一位灰衣女子，在公主身后，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那就是影卫吗？可她的手上为何拿的是一块奇形怪状的木头和一把小到几乎要看不见的刀。

　　后来，单还明才从花景口中得知那人是公主伴读兼木雕师——墨应机，是公主身边的红人。

　　“红人？”静谧的夜晚，单还明疑惑的声音格外清晰。

　　“就是得宠的人。嗯，怎么和你解释呢？就是公主看重、信任的人，能和公主说话，待在一起。”

　　望着房梁，单还明回忆起了出入相随的墨应机和公主，继续询问花景，“那黄掌事呢？”

　　“她不是，这不一样。墨应机是公主自己主动留在身边的，还因此忤逆过圣上。”床上的花景忽然翻了个身，面朝单还明的方向，压低音量表示，“黄木英算是圣上派来的，照顾公主的日常起居，说好听点是照顾，其实就是监管公主的一切，她还要定期去向圣上汇报呢。”

　　“我感觉不是这样的……”单还明不这么认为，她从黄木英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忠诚，虽然很微弱。

　　“你才刚来多久，宫里的水很深，你看不穿……”

　　花景的话还没说完，就立即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

　　“不睡觉的话，不如去抄书。”她们立即闭上眼睛装睡，仿佛刚才是鬼在说话。

　　提灯的光芒照亮了黄木英严肃的面容，她戳破了她们拙劣的伪装，“单还明。”被点名的单还明立即绷紧了身体。

　　“我明天会早一个时辰来喊你起床，背书，抄写，你的字除了我，还有谁能认识！整日跟肚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的人鬼混。”黄木英口中的这人很明显就是指花景。

　　“喂喂喂，我怎么就是一点墨水都没有的人呢？”花景突然坐起，直视着黄木英，可在黄木英严厉的目光中，又败下阵来，弱了气势，“我不就不小心说了你的坏话吗？不对，这也不算坏话吧。你也……”

　　“安静，你的声音都能把公主叫醒，你应该去替公鸡的班才对。”

　　花景自知有错，于是乖乖闭嘴，可眼中仍藏不服。

　　原本转身要走的黄木英，猛然回头，“我想了一下，花景，你明天也要和她一起抄书。”烛光下，她的面容酷似充满怨气的恶鬼。

　　花景的不服加剧，质问的话还没出口，身后传来一股轻但存在感十足的拉力。花景回头望去，果然是花影，她也没睡。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或者让公主来评评理。”

　　黄木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知道她们不会去找公主。这种小事用不着劳烦公主，更何况她们也没有理。

　　“睡吧。”直到听不见黄木英的脚步声，花影才躺下去。

　　“所以，你刚才为什么拦我？我说的话有错吗？我又不是在污蔑她，而且是她先挖苦讽刺我的。”花景盯着她的脸，似乎要将她的脸盯出个洞来。

　　闭着眼睛的花影回应：“我担心你，热血上头，一时间口无遮拦，说出不该说的话。再者，她说的也并无道理，你确实需要精进一下四书五经，免得公主作诗的时候，你又听不懂。”

　　“拜托，只有那一次好吧，那还是因为里面的字太偏了，你怎么记到了现在？”

　　见花影不理自己，花景猛地扑到花影身边，撑着脑袋，“她还惩罚了我，真是小肚鸡肠。虽然是我先在背后议论她的，但她也出言嘲讽我了，应该算扯平。那她还惩罚我？”

　　花景越琢磨越觉得不对，撑着脑袋，看着装睡的花影，“你说她会不会因此讨厌我，针对我呢？”

　　“她可不是那样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花景佯装吃惊，可眼中狡黠的笑意却道出了她的故意：“哦，你没睡着呀，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任谁被压着也是睡不着的。”花影无奈地睁开眼睛，瞬间捂住花景的嘴巴，起身将其按进被窝，“睡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明天我替你抄书。”

　　无法说话的花景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虽然很模糊，但单还明还是从中感受到了欢喜。

　　花影收回了手，花景立即躺好，闭上眼睛，嘴角还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最后一句话，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单还明原本是要住在另一间屋子的，公主的意思是她需要和其他人培养感情，于是便先安排她和花景花影一起住。

　　起初，她是有一点顾虑的，并不是因为她不习惯和别人待在一起，恰恰相反，在牢笼中，她整日都会和其他人相伴。

　　她只是担心自己的突然到来，会不会打扰到她们，造成芥蒂。

　　现在看来并没有。

　　“周奶奶和杨姐，她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很好，也希望你们可以安好。”

　　次日天还未亮，单还明就被叫醒，即便困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她也立即起床。在冷水的洗礼下，她的意识总算清醒过来。

　　放下毛巾，这时，她才注意到刚才坐在床上的花景已经挪到了花影的被子里，而另一边，穿戴整齐的花影则戴上了花景的兽骨项链，对着单还明露出特别的微笑，那是往日花景脸上才会出现的微笑，“走吧。”

　　她们两可真像。这时单还明最开始见到花景和花影时的想法。

　　后来，她们两经常让自己来猜谁是谁的游戏，她一开始根本分辨不出。

　　因为二人面无表情时，是一模一样的，眼似弯刀，身如弓，但相处下来就能辨认出来，更活泼开朗的是姐姐花景，更沉默寡言的是妹妹花影。

　　后来的猜人游戏，她也能熟练地答出，因为一般都是花景主动提问的。

　　不过，如果是今天这样的话，她是真的无法分清。

　　今天的黄木英需要前往太宸宫面见皇帝，所以她只是简单地看了看，吩咐其他人监督后，便离开了。看样子，黄木英并没有发现面前的花景不是花景。

　　单还明站在柱子前背书，花影则在树下的石桌上抄书。凉风习习，吹动着发梢与书页，太阳也在不知不觉间爬出被窝，挥洒阳光。

　　单还明忽然听见了脚步声，那是在屋檐下打着哈欠的花景，她伸着懒腰，径直来到了负责监督她们学习的宫女身边。

　　花景的身体忽然一怔，似乎是想起来了自己现在是花影，于是故作深沉：“红霞，是不是该到吃饭的时间了？我看公主已经用完膳了。”

　　坐在石桌旁的红衣侍女闻声回头，露出腼腆的笑容：“黄掌事嘱咐过了，要等小景抄完书才能吃饭。”

　　“那不还需要好久，不如我帮你看着她们，你先去吃饭。”

　　见红霞还在犹豫，花景掏出一块膏药，递到她面前：“这是防冻疮的药膏，你之前不是提到过一到冬天手就会发红发肿吗？用这个正合适。”

　　红霞拿着手中抚摸，虽然很想要，但她还是问：“这……你不需要吗？”

　　“我之前练剑受伤了，找太医拿了些药，尚未用完。你拿着吧，我看你比较需要。”花景找了借口，小声表示，“不要告诉别人。”

　　“好的，谢谢你花影。”红霞小心翼翼地收起药膏，识趣地离开。她以前是比较害怕这位不喜欢说话的影卫的，她虽然比花影年纪大，早入宫，但是第一次与这种神出鬼没的持刀人接触。

　　她见过其面不改色地杀人，现在看来是花影倒是个贴心又重情重义的人。

　　见人走远，花景褪下伪装，拍过单还明的肩膀，坐到花影面前，“走吧，我们也去吃饭，回来再写。”

　　花影写完这个字之后，放下毛笔，收整笔墨纸砚。花景帮忙收拾，顺便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怎么样？我刚才像你吧，心细如发。我今天才发现你的字和我的这么像。”

　　“我的字写丑一点就是你的字了，正好这样我也可以写得更快些。”花影平静的面容扯出一抹笑意。

　　“什么呀，我的字才不丑呢。你这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花景跟在花影后面走，回头喊着，“单还明，快点跟上，不要忘记待会儿还有训练，你可要多吃点，身上都没有肉。”

　　灰绿色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的暖意，仿佛阳光流淌进去，单还明合上书，小跑到她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