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新》三两雾

57、入阵

　　“这个方法，需要付出性命。”
　　郁周的声音已然响起。

　　方叩顿住脚步，郁周还算守约，未曾告诉林涧那段话中真实的原因，这也是自己逼着她发的誓约。

　　说是逼她，实则方叩当时才提出不要告诉林涧，郁周就一口应下。

　　其速度之快让方叩以为，她前番只是试探自己会不会出卖林涧。

　　可不论是不是试探，他都不能让林涧知道这个方法。

　　因为他知道，若是林涧得知代价，只会毫不犹豫的替他广发继任请帖，试图引出那人来。

　　毕竟在林涧心里，复仇才是第一要紧事。
　　他的心情可以不在乎，他的性命更是可以不用在乎的东西。

　　是的。
　　郁周给出的代价，就是林涧的性命。

　　“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或者我用灵力扮作方叩如何？”

　　林涧从上到下听下来，通篇没自己什么事儿，自然以为郁周说的是方叩的性命，便连忙拒绝，甚至提出以己相代的办法。

　　可郁周只是摇摇头，说这是只有方叩才能做到的事情。

　　他听后沉默下来，若是这样，那只能换个办法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方叩出事。

　　林涧也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当年小方没有同意。

　　还好自己动手及时，没有拖到他等不及的时候。
　　还好，还好。

　　接下来几日，三人竟就这样安定平和的和睦相处了一段时间。

　　这段日子里，群岚不止一次来过。

　　她绕着院子见状啧啧称奇，连声夸赞林涧现在学会了杀人诛心，不仅要将仇敌斩于马下，还要人家在死之前，鞍前马后的伺候一段时间。

　　当然，群岚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郁周，这些话也只是私下给林涧塞药丸时偷偷‘夸奖’的。

　　不过据林涧这段时间的观察，就算郁周本人听到这些话，也只会夸群岚活泼灵动，是个好苗子。

　　他发现郁周不论看谁都是一副看晚辈的架势。

　　诚然时令山内，现如今活得久的这些人自称老一辈没什么问题，可因着代代相传的缘故，就算老也老不到哪去，郁周何来的这种自居所有人之上的口气。

　　这个疑惑是在林涧吃药时，郁周问他这药丸的配方从何而来，他答曰钟川时，对方依旧一脸‘哦，是他啊’的表情揣摩而出。

　　连钟川这把年纪的人，在郁周眼中也不过是‘哦’的反应。

　　不过他也不打算去探寻，谁都有自己的秘密，没有秘密的人活在时令山中，那是个异类。

　　不过要说起这段时间的好消息，那可真是频出。

　　首先是小方关于阵法的修习，这段日子可谓是一日千里。

　　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将郁周这么多年习学下来的东西融会贯通，甚至于已经开始自创阵法。

　　郁周有时和林涧嘀咕，若是方家安然无恙，只怕方叩会是带领方家更进一步的那个人，到时与穹灵宫和上弦宫齐名不是什么难事，可惜啊可惜。

　　林涧却不这么认为，他见了史未明和君岑之后觉得，小方这样也挺好。

　　若真作为家主的话，那就太累了。

　　现在每日看他在那里鼓捣，自己时不时站上去替他试试威力，也算一桩乐事。

　　其次是林涧自己的病情趋于稳定，群岚从钟川那里获得秘方，配上她自己研制的汤药使得林涧的灵魄已经开始慢慢自我修复。

　　虽说进度缓慢，但也称得上聊胜于无。

　　这几日对于林涧而言，竟是难得身心俱安的一段修养。

　　除了心里推算的那个导致方家覆灭的环，迟迟有一段扣不上之外，竟再无不顺心。

　　就连郁周以林涧小孩子的身躯和自己说话时，必须低头不舒服这一缘由，强行给他施展术法拔高到少年时期这个举动，都被林涧欣然接纳。

　　这日子过到迷糊得已经不知是第几日，林涧这些时日的休息时间，也被方叩强行督促着，准时得不能再准时。

　　毕竟任谁每日一入夜，便看到门口站着个怀抱着剑，一言不发望着你的人，都会无奈妥协。

　　所以今日自然也是早起的一天。

　　林涧睁眼时，新出的日光斜斜的光辉正落到自己的窗户上，将其上看似破破烂烂，实则真的需要修缮的隔挡断裂处的影子，打在林涧目光所及的地面上。

　　今日就修窗户好了。

　　他翻身而起披上外袍，趿拉着鞋准备出门洗漱。

　　门一打开，外面夹杂着寒风新鲜的空气立刻扑涌而来，他跨过门槛，迈了出去。

　　随后人消失在了原地。

　　原本林涧身上只是搭着的外袍无声落地，堆叠在那里，仿若一座宝蓝色的小山。

　　方叩此时就在厨房等着。

　　郁周这里原本是没有厨房的，所以她那日知道林涧和方叩需要一个生火做饭的地方时，还悄声嘟囔一句真享受。

　　可随后，却是大手一挥为二人凭空变出这么一出所在。

　　在这之后更是跟着蹭了不少吃食，被问及也只是理直气壮的说，这是自己教授阵法的报酬。

　　方叩起了个大早在这里蹲守，身后摆着的是为林涧准备好的洗漱器具。

　　他昨日夜间突然灵光一现，凭自己的摸索，将方家在时令山中放置的传送阵法精简不少。

　　他也试了几次，基本可以做到身随意动，不用两边必须同时刻画法阵才能传送。

　　经过一夜的重复试验，方叩心下激动，所以只粗粗打了个盹便起身，他想第一个给林涧看。

　　他想看着林涧被送到自己面前时，呆愣后惊喜的表情，和夸赞他时亮晶晶的眼神。

　　此刻，他就蹲在厨房的门背后，静静的等待着。

　　院子里除开日光之外，只有满地的落叶。

　　也不知郁周是如何做到的，明明是深冬，她这里却还残留着秋日的气息，每日晨起总能看到满地的落叶。

　　可种植遍地的苦楝花树上却无一叶掉落。

　　寒风不时吹过，此时出现的只有那些枯黄干燥的叶片，被生拖硬拽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他响。

　　方叩确认自己在两息前，听到了林涧那个位置的开门声。

　　难不成他发现了自己的想法，并未跨过门槛？

　　他探了半个脑袋出去，朝那个方向悄悄张望。

　　门自然是开着的，门前落在地上那件衣服垒起的形状，像极了一座被修剪好的小山，头顶尖尖，四周圆圆。

　　方叩不明所以，从厨房走了出来。

　　他以为林涧已经发现了自己，将计就计退回门内，引自己上钩。

　　可当他站在门前向内张望时，什么都没有。

　　他俯下身捡起衣服，茫然的朝着院内空无一人的位置轻轻喊了句：“师父？”

　　方叩不知该看哪，从这个位置看去，哪里都藏不了人。

　　落叶再次发出声音，在寒风的推动下不情不愿的向前挪动两寸，便不肯再走。

　　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他几乎是冲到郁周门前使劲拍门，他想，林涧一定是有事找郁周，这才没在自己房间，一定是。

　　可里面却迟迟无人前来开门，方叩再也按耐不住心内着急的情绪，一脚将门踹开。

　　门扇向内猛地开启又弹回来，方叩却迟迟未动。

　　他只站在外面向内张望一眼，心便彻底凉了下来，通身的冷水浇下来。

　　冬日里，他的手指被冰得微微蜷缩。

　　这一次，是他亲手把林涧弄丢了。

　　林涧一脚踏空的时候，便想到了这是方叩的恶作剧。

　　毕竟这感觉上一次出现时，是郁周借阵法，带他回顾方家那一夜场景的最后出现的。

　　所以他并没有惊慌，甚至在面前出现方星传的脸时，他还游刃有余的抬头朝着天喊了一声。
　　“小方，别闹了，放我出去。”

　　天空处静静悄悄，连个鸟雀也没有，可面前的方星传却动了，他向前踏了一步，逼近林涧的位置，咬牙切齿的问他。
　　“你为什么不救我！”

　　这句话一出，林涧立刻明白，自己确实是入阵了，可入得不是小方的阵。

　　又或许，是有人借助小方的阵法，引他看到对方希望自己看到的东西。

　　林涧想起了那个在郁周阵里看到的傀儡。

　　会是谁呢？

　　他几不可见的勾起嘴角，那个人终于沉不住气了。

　　这也是他最近一段时间可以心平气和，并无半点焦急的待在郁仪谷的原因。

　　这些时日虽然他一直与小方郁周待在一起，并未离开郁仪谷，但想必外面对史未明和君岑二人的死，已经众说纷纭。

　　毕竟二人死亡时间距离如此之近，又明显是遇刺身亡，就连‘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若是没有什么流言传出，那才叫稀奇。

　　流言一出，自然有人心虚。
　　心一虚，就会着急。
　　着急起来，想必是忙着找人。
　　等找到了人，也就漏出了马脚。

　　等到林涧再抬头时，方星传的手已经快要伸到他的眼下了，他只需微微垂眸便可看见焦黑枯瘦的手。

　　那只手的动作坚定却缓慢，似乎认准了林涧不会逃。

　　就在那双手即将抓上林涧脖颈时，‘啪’地一声人被截住。

　　那双手被人从手腕处轻轻握住。

　　“别急，方叔叔，别急。”
　　林涧轻声道：“再给我点时间。”

　　话音落下，方星传似乎才察觉自己的举动被人打断，面上表情立刻变得狰狞起来，皮肤上的皱纹一丝丝蜷起时，被烧伤的痕迹也开始爬上他的脸颊。

　　他看上去生气极了，被人握住的双手不断挣扎，想要撕碎林涧。

　　与此同时，以林涧为中心，周围四面八方一同传来声音。

　　许多句重叠在一起的‘为什么不救我’响在他的耳边。

　　林涧并未动容，他只是腾出一只手，轻轻点在方星传的额头，那逐渐扩散的漆黑便停滞住，连带着方星传挣扎的动作一并停住。

　　林涧收回手自然的放在身体两侧，转身朝方家的大门走去。

　　他被困在这种境地已经很多次了，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

　　所以他知道如何自救，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

　　林涧坚定的迈着脚步，一步一步的出口走。

　　他途经了很多很多人，那些人无一不是瘫倒在地仍向他爬来，伸出手，狰狞着脸质问他，为什么不救我？

　　有些甚至与他只有一壁之隔，只要伸手就能卡住他脖子，可林涧没有闪避，那些人也没有下手，只是定格在原地，做出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林涧站在大门口，他已经走到这里了，只需推开门，再出去，这个阵必被破。

　　他抬手摁在大门上，一用力，门‘吱呀’一声，自然的向外开启。

　　可他却察觉到不对，刚刚自己推门时，掌心似乎有东西？

　　林涧低下头，摊开掌心，从指尖到手腕的那条线止，密密麻麻遍布着黑色颗粒。

　　这是什么？

　　他想了起来，自己刚刚握住了方叔叔的手，这是他身上的。

　　林涧一脚迈过门槛，只差一步。

　　他倏地将那条腿收了回来，转身复又朝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