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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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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再问,我就把那一桌子的纸都塞你肚子里,看你能不能知道他到底是哪个涧字。”
比他更加稚嫩的童声响起在门口的位置。
因为声调过于可爱,让人提不起一丝惧怕来。
但这个声音出现之后,原本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小孩却都跑了出去。
这已经是林涧来方家的第十四天了。
除了每日联系剑法的时间,被其他事情占去许多外,与他在山里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
若非说有的话,可能就是每日都会有人来督促他练字。
不用督促的,他想。
只要让他一个人,就可以安安静静的练上一天。
“你是笨蛋吗?被人欺负也不说话。”
才及他肩的小孩子走进来,皱着眉,鼓着嘴和他说话。
这孩子他见过,来方家的第一日就见过。
欺负?
林涧学着他的样子蹙起眉,在心里想着,什么是欺负。
“算了,亏我防了你这么久,原来是个呆子。”
那小孩看上去更气了:“我叫方叩,以后你有任何事就来找我,不许和前几天围在你身边那群人说话了知不知道。”
“为什么?”
林涧问出了今日第一句话。
“他们欺负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方叩嘴瘪得更厉害了。
林涧觉得这孩子瘪嘴的样子,没有他平日里好看。
只想着若自己答应,他会不会变回去?
揣着这种心思他轻轻点了点头。
果然,看着变了面孔的小人,林涧觉得还是这副扬起脑袋的做派更适合他。
他想走上前,把笔递给他,想问问他的叩是哪个叩。
却不料从方叩肩上望去,他的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漆黑枯瘦的手,把人猛地往前一推,跌入林涧怀中。
后面一片火海顿时铺天盖地的涌过来。
“走啊!快走啊!”
好像有人在喊,可是他听不清,先前扑在他怀里的方叩反客为主,拉住他跑。
“不准回头!”
林涧听见方叩在前面使劲大喊。
他的视线从那个小小的背影落到地面,那里到处都是红色,连方叩的鞋边也沾染上些许。
他疾跑两步,拽着方叩的手,将人甩到自己背上,加快速度往外跑,往人间的位置跑。
不要回头。
已至晚间,苹末苑仅有的几处房屋,都还是通火灯明。
临近湖面那处小屋里透出的烛火,将附近那一片湖面都染上了颜色。
“对不起。”
方叩坐在床边,刚刚群岚说要陪护时,他已将人赶走。
理由大约是你是唯一能治他的人,不能先他一步倒下之类的话,他也记不太清了。
总之脑子里出现什么,他就说什么。
不过好在面上依旧维系着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这表情也足够唬人,没有让群岚看出端倪。
他只想和林涧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
只他们两个人。
“对不起。”
他又重复了一遍。
事已至此,他不知该自己说些什么,只能对着依旧昏迷的林涧,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自己的歉意。
他本就因为自己当年和林涧吵架一事,夜夜后悔。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林涧,他从灵泉灌顶的后院,跑到自己面前时,开口便说想到找出凶手的方法了。
方叩现在知道了,他知道那个方法是什么了。
可这要他怎么过得去?
若说前三年还存着赌气的念头,不肯回去,揣着想要告诉林涧错不在你的一口气,拼命的练剑。
那这一口气早在林涧死在他面前的那一日,就已经全然散去,半点不剩。
现在那口气又蹿了出来,在他五脏六腑中使劲的搅啊搅。
搅得他喉咙处埋着浓重的血腥气,搅得他心口只剩冰凉。
他趴在床边,将额头抵住林涧的手背,闭上了眼。
“只要让我跟着你,我就什么都不求了,好不好?”
林涧在黑暗彻底淹没前路之时,听到了这句话。
他迷迷糊糊的想:原来不是群岚,是自己啊。
次日,城寥本着再瞧一瞧的心态,不请自来进了苹末苑。
只是他刚走到林涧屋外,便被从里面出来的群岚拉住了衣袖。
群岚抬起手竖在嘴边,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又朝他招了招,示意跟上。
城寥不明所以,跟着群岚来到屋后开的一扇小窗前,见她往里指了指。
“要看病情站这儿扫一眼就行了,里面不方便你进去。”
不方便?
城寥满脑子的疑惑,什么还有我不方便的?
他压着想唾弃这话离谱的念头,往里一瞧,脚下不由自主的后撤两步,惊疑不定扫了眼群岚,又往屋内看去。
方叩正坐在床边,抱着床上的人。
也不太像抱,反而更像是将手脚擒住,塞在怀里一般。
即使如此,还是在他后腰上露出只手。
那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将那一处的衣料蹂躏得不像样子。
细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一遍遍的重复。
“是我的错,对不起都怪我。”
“不是你,不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怪你,不是你的错。”
方叩轻声细语安慰人的声音,城寥曾以为打死自己这辈子也见不到。
现下见了,冷汗也把后背的衣料全打湿了。
他想到了方叩上次的醉酒,和之前许许多多的不合理之处。
“人还没醒,灵魄太虚弱,导致现在分不清是几岁。”
群岚适时解释。
“那他问‘是我吗’是什么意思?”
城寥急需一点别的话题,好将自己从刚才的画面里解救出来。
他也曾开过这种玩笑,但那只是玩笑!
林涧那性子…层层扒开往里看去,只有一个大写的‘犟’。
方叩又是个倔脾气,这两人若是真的…那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群岚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她是大概能猜到林涧心结的,也曾为此与方叩时刻针对。
只不过那时她以为林涧是被方叩刻意引导,毕竟林涧除了复仇外万事好商量的性子,为何偏偏对他方家的家仇如此执着?
看方叩这驾轻就熟的姿态,俨然一副做习惯了的样子。
只怕自己真的该为自己之前的猜测道个歉才是。
“看完了就走吧,这几天估计也顾不上你,等到林涧醒来的时候,我自会通知你。”
她心里一酸,想起刚刚林涧迷迷糊糊突然发作时,方叩的熟练,更不忍去想两人当年流落在外时是怎样的艰辛。
城寥脑子再糊涂也能听出这是个逐客令。
不过也好,他也需要时间想想,要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总之就是需要先走为是。
群岚看着失魂落魄,连路都分不清差点摔倒的城寥,反而挪出了心思。
她不太懂为何城寥会是如此神情,只觉得这人又发病了,下次有机会一定给他好好医治。
屋内的方叩却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他绷紧手臂死死压制着林涧。
林涧虽然灵魄受损,可身上却是没半点伤痕。
就连昨日里直逼心脉的剑伤,今日晨起也半点不留痕迹,所以要压制住他,只能用尽力气。
正当他想着如何能换个姿势,既不会让林涧不舒服,也能让自己更好使上力气时,忽觉怀中挣扎的力道消失大半。
“小方?”
方叩耳边突然想起一声虚弱至极的轻唤。
他脊背一僵,从刚才压制的手法转而轻轻搂住林涧,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求求你,变回来好不好?”
他在凑近林涧耳垂的位置轻声祈求,却没有任何动静。
这才觉得不对的方叩连忙松开手,只见林涧又晕了过去,他将人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跑出去喊群岚。
林涧此时只觉头重耳塞,五官都被拥堵,喘不上气。
短时间内更换两具身躯的后果,还是有些严重。
他张着嘴大口喘息,想要将自己从这种如溺水一般的窒息中解救出来。
终于,在一只冰凉的手贴上额头时,他活了过来。
“你醒啦。”
半睁开眼的林涧看到自己床头处的帷幔晃动,跟前坐着一个人,是群岚。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时,群岚的逼问便接踵而至。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还想不想活命了!我之前只以为你是寻好了容器,可自由行走于世间。”
群岚脸上罕见的没有表情:“现在你告诉我,你怎么连魂魄都是四分五裂的?你为什么会去分裂自己的灵魄?你难道不知这样会死吗?”
林涧在脑海中迅速归拢因果,只怕是刚刚对君岂动手时,最后挨的那一下出了事,导致魂魄没有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进入下一具该入的身体内。
反倒误打误撞重新回到了这具躯体,这才被她看出端倪。
他有些头疼,但好友的情绪还是需要安抚的,只能忖度着开口。
“瞧你说的,谁还能不想活呢?我可是……”
“林涧!”
话还没说完,就被群岚厉声打断。
本打算插科打诨混过去的林涧,立刻闭上了嘴。
他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个安慰人的好方式。
这里是林涧在群岚这里留宿时,一贯住的那间屋子,临近湖边,流水潺潺,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相信我好吗?”
林涧自己其实是无所谓的,但看到群岚的表情,他无声的叹了口气。
群岚没有理会这句话,执着的询问起林涧的身体状况。
“你什么时候有的症状?”
“约莫…十七岁左右吧。”
林涧想起了那次让他与方叩分道扬镳的争吵。
“还能活多久?”
群岚没有责问林涧为什么不告诉她,只是如同平日里对待她的那些病患一般严厉。
“可能?十年?”
林涧这话回答得模棱两可。
确实是十年,不过是从十七岁起的十年罢了。
群岚紧紧的盯着林涧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
“林涧,你想活吗?”
看到群岚如此认真,林涧有一瞬的恍惚。
想活吗?
他不知道。
这个问题摆在面前时,现在的他依旧同十七岁,才知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同样的迷茫。
十七岁的林涧发现自己活不过二十七岁时,是什么想法?
他不记得了。
作为当事人,他能回忆起那一刻的所有具体感受与想法。
即使如此,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记得,当时最先出现在脑海中的,是名为难过的情绪。
因为他率先想起的,是祖母临走时摁着他的肩,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长命百岁。
那是祖母抚养他的八年里,绝无仅有的和蔼神色。
这个画面出现在林涧眼前时,豆大的眼珠从眼眶中溢出,划过脸庞,’啪嗒‘一声,滴入灵气旺盛的泉眼之中。
或许27岁太过久远,远到十七岁的他还没有实感。
总之他只是在自己经历灵泉灌顶的时候,知晓了这个自己的灵魄,早已四分五裂的事实。
其实群岚说的并不准确,林涧并不是在切割自己的灵魄,反而是在回收。
八岁那年他为了救方家点燃的那盏灯,让他灵魄四散,化为无数块碎片变成人形。
那些人形拥有了自己的意识,散布在时令山脉的每个角落,偷偷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林涧那日在落日的余晖里,整个人被灵力泡得通身舒泰。
他看着每个身份闪过的属于自己的人生,忽然灵光一闪,意识到这是个可以利用,去查探到底谁是杀害方家满门凶手的好方法。
于是他兴冲冲的穿上衣服,向门外等着的方叩飞奔而去。
可惜等来的,是与方叩的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