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余晖余

7、冬日裂隙与无声惊雷

　　秋日的最后一点暖意，终究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卷走。碧源市的冬天来得干脆利落，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白的铅色，空气干冷，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瑟缩，校园里行走的学生们都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行色匆匆。

　　高三上学期的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月考的硝烟刚刚散尽，期末考的阴影又沉沉压了下来。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咖啡、风油精和纸张油墨的味道，形成一种特有的、令人头脑发胀的备考气息。

　　然而，在307宿舍这个小世界里，一种与外界的严寒和紧张截然不同的温度，却在悄然滋长。

　　许林寒和苏涧萧的关系，在经历了秋夜星幕下的陪伴和月考考场的无声鼓励后，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阶段。那种亲密并非形影不离，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与靠近。

　　许林寒那个曾经壁垒森严的“边界”，如今对苏涧萧几乎完全敞开。苏涧萧可以很自然地拿起许林寒的水杯喝水（当然，许林寒会在她喝完后，面无表情地拿去重新洗一遍），可以随意翻看她摊在桌上的笔记（甚至会在许林寒过于工整的批注旁边，用红笔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可以在她戴着耳机听英语听力时，突然凑过去摘下一边耳机，塞到自己耳朵里，然后皱着眉吐槽：“这发音也太做作了。”

　　许林寒对此的反应，从最初的僵硬、无措，渐渐变成了无奈的纵容，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她会默许苏涧萧的“越界”，会在苏涧萧冷得搓手时，把自己那个恒温加热杯垫默默推过去，会在苏涧萧抱怨食堂的菜太油腻时，从自己的保温盒里分出一半家里厨师精心准备的、清淡又营养的菜肴。

　　她的改变是细微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她依旧话不多，依旧保持着某种程度上的整洁癖和秩序感，但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息已经消散了大半。她开始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的温度和气息，习惯在思考间隙，抬头就能看到苏涧萧或蹙眉做题、或咬着笔杆发呆的侧脸。那片原本只有公式和定理的冰冷天地，因为一个人的闯入，而变得有了温度和色彩。

　　苏涧萧更是将这种亲近视为理所当然。她像一株向日葵，本能地追逐着许林寒这片曾经冰冷、如今却透出暖意的光源。她会因为解出一道难题而兴奋地抱住许林寒的胳膊摇晃，会在晚自习结束后，拉着许林寒去操场吹冷风，美其名曰“清醒头脑”，实则只是为了能多一段并肩行走的时间。她的笑容比以前多了，眼角的泪痣在冬日寡淡的阳光下，也显得生动了许多。那些来自家庭的阴霾，似乎暂时被这份温暖的陪伴驱散到了角落。

　　一个周六的下午，外面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余棠知和江予安回家过周末了。

　　暖气开得很足，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蒙蒙的水汽。苏涧萧盘腿坐在许林寒的床上（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背后靠着许林寒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被子，手里捧着一本英语词汇书，嘴里念念有词，脚丫子却不老实地一下下轻轻踢着许林寒放在床沿的膝盖。

　　许林寒坐在书桌前，正对着一道物理竞赛难度的题目凝神思考。被苏涧萧踢了几下，她无奈地转过头：“别闹。”

　　苏涧萧冲她龇牙一笑，非但没停，反而得寸进尺地把冰凉的脚丫往她暖和的睡衣裤腿上蹭：“冷嘛，借点热量，符合能量守恒定律。”

　　许林寒被她这歪理说得一愣，看着那双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搭在椅背上的自己的羊毛毯子拿过来，盖在了苏涧萧的脚上。“好好背单词。”她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苏涧萧裹紧了带着许林寒气息的毯子，脚趾在柔软的绒毛里满足地动了动，果然安分下来，继续叽里咕噜地背着单词。

　　安静了片刻，苏涧萧忽然放下书，侧过头，看着许林寒专注的侧影。台灯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冬日的雪花无声地落在窗外，房间里暖意融融，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细微声响。

　　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幸福感充盈在苏涧萧的心间。她忽然觉得，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没有高考的压力，没有家庭的烦扰，只有她们两个人，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角落里。

　　“许林寒。”她轻声唤道。

　　“嗯？”许林寒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移动。

　　“等高考完了，我们去旅行吧？”苏涧萧的声音里带着憧憬，“就我们俩。去南方，听说那里冬天也很暖和，有大海。我们可以去看日出，去爬山，去吃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那个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

　　许林寒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传来的窒息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高考后……旅行……

　　这些词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生疼。那个被她强行压抑、深藏心底的秘密，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苏涧萧充满期待的话语轻易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冰冷的、残酷的现实就堵在胸口，几乎要冲破束缚。她想告诉苏涧萧，没有高考后了，没有旅行了，她们的未来，在那个既定的家族安排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是，当她转过头，看到苏涧萧那双盛满了星光和期待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凝固了。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阴霾，只有对她们共同未来的、全然的信任和向往。

　　她怎么能亲手打碎它？

　　“……好。”一个干涩的、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挣扎。

　　“真的？你答应啦？”苏涧萧却因为她这声几不可闻的回应而雀跃起来，她开心地扑过来，从背后搂住了许林寒的脖子，下巴亲昵地搁在她的肩膀上，温热的气息拂过许林寒的耳畔，“那就说定了！不许反悔！”

　　许林寒的身体瞬间僵住。背后传来的温暖和重量，颈侧肌肤相贴的触感，都让她心如刀绞。这个拥抱越温暖，那个即将到来的分别就越显得冰冷刺骨。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苏涧萧环在她胸前的手臂，声音沙哑：“……嗯，说定了。”

　　她的承诺，轻得像窗外飘落的雪花，一触即化，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就在这时，许林寒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震动声打破了这一刻虚假的温馨。

　　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存储名字、但许林寒无比熟悉的号码——来自那个代表着家族意志、如同梦魇般的宅邸座机。

　　许林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窗外的雪还要白上几分。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倒椅子。她一把抓过手机，甚至来不及对苏涧萧说一句解释，就脚步凌乱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宿舍，连外套都没穿。

　　“林寒？”苏涧萧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搂着毯子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许林寒仓皇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心里猛地一沉。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她的心脏。

　　宿舍门外，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吹得许林寒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她浑身发抖。但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颗心在不断下坠，坠入无边冰窖。

　　她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声音抑制不住地带着颤抖：“……喂？”

　　电话那头，传来管家一如既往的、恭敬却毫无温度的声音：“小姐，老爷让我提醒您，下周一，普林斯顿那边的面试官会抵达本市。相关材料和行程安排已经发到您的邮箱，请您务必提前准备。另外，转学手续方面，需要您近期提供一些签字文件……”

　　后面的话，许林寒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面试官”、“转学手续”、“签字文件”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她的神经上。

　　这么快……还是来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脚边。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通话结束的界面。

　　窗外，雪下得大了些，纷纷扬扬，将世界染成一片模糊的白。

　　宿舍里，苏涧萧抱着还残留着许林寒体温的毯子，走到门口。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许林寒蜷缩在走廊尽头冰冷地面的单薄身影，看到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

　　那一幕，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进了苏涧萧的眼底，也刺进了她的心里。

　　她终于意识到，许林寒身上那种时而流露出的、她之前以为是备考压力的沉重和疲惫，背后隐藏着一个她完全不知情的、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正将许林寒一点点拖向一个她无法触及的、黑暗的深渊。

　　雪花无声地落在窗玻璃上，凝结成冰冷的图案。

　　温暖宿舍内的静谧美好，与门外走廊尽头的冰冷绝望，仅一门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

　　苏涧萧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冰凉一片。她第一次感觉到，她们之间看似消失的裂隙，其实一直都在，而且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正在悄然扩大，深不见底。

　　一场无声的惊雷，已然在冬日阴沉的天空上，积攒了足够的能量，只等一个时机，便会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