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余晖余

6、秋蝉与未完成的乐章

　　高三的秋天，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暑气还未完全散尽，梧桐叶尚存几分绿意，月考的压力便如同提前南下的冷空气，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碧源一中。空气里除了桂花的残香，更多了几分油墨和熬夜咖啡混合的、紧绷绷的气味。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仿佛成了307宿舍的延伸。许林寒和苏涧萧依旧占据着那两个角落，但课桌之间那道无形的界线早已模糊不清。更多的时候，她们的卷子、参考书会自然地摊开在一起，占据着中间那片原本被视为“缓冲区”的桌面。

　　许林寒的理科优势在高三愈发凸显。她的卷面总是干净得如同印刷体，步骤清晰，逻辑严密，答案精准。而苏涧萧的文科底蕴也厚积薄发，尤其是语文和英语，作文时常被当成范文，对历史政治的见解也总能切中肯綮，带着她特有的、略显锋利的深刻。

　　月考前的晚自习，教室里的灯光白得晃眼，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压抑的翻书声。

　　苏涧萧对着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眉头拧成了疙瘩，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个墨点。物理是她的软肋，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场和力，总让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洁的手伸了过来，指尖轻轻点在她卡壳的那个公式上。

　　“这里，”许林寒的声音压得很低，像秋夜掠过窗棂的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洛伦兹力方向判断错了。用左手定则，电荷运动方向是……”

　　她拿过苏涧萧的草稿纸，用自己那支永远保持着最合适出水量的签字笔，在旁边空白处画下清晰简洁的示意图，写下关键的推导步骤。她的讲解没有多余的废话，直击要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迷障。

　　苏涧萧侧头看着她。许林寒讲解时表情专注，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沉静的智慧。灯光在她干净的马尾和额角勾勒出柔和的光晕。苏涧萧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直到许林寒抬起眼，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懂了？”许林寒问。

　　苏涧萧猛地回神，耳根微热，赶紧点头：“懂了懂了！谢了！”她接过草稿纸，按照许林寒的思路重新演算，果然豁然开朗。她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许林寒的手臂，带着点小小的兴奋：“可以啊，许老师！”

　　许林寒被她碰触的地方像是过电般微微一麻，她不动声色地缩回手，继续看自己的书，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个像素点。“嗯。”她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职称”。

　　作为回报，当许林寒对着一段佶屈聱牙的古文翻译蹙眉时，苏涧萧便会凑过来，她的脑袋几乎要挨到许林寒的肩膀，指着那些晦涩的字句，用带着点气声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解释典故出处，剖析作者隐晦的情感，偶尔还会穿插一两个犀利又贴切的吐槽，让枯燥的文言文都变得生动起来。

　　许林寒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混合着一点墨水的气息。她能感觉到苏涧萧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流拂过自己的耳廓，痒痒的。她尽量维持着专注听讲的表情，但心跳的频率却悄悄乱了拍子。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近距离的“知识补给”，甚至……有点隐秘的喜欢。

　　这种默契的、相互“补课”的场景，成了高三沉闷备考生活里一抹亮色。她们像两只在秋日里相互依偎取暖的小兽，在题山卷海的战场上，成了彼此最可靠的后背。余棠知和江予安有时看到她们头碰头低声讨论的样子，都会相视一笑，露出“磕到了”的欣慰表情。

　　然而，在这片看似逐渐升温的暖意之下，一股潜流正在悄然涌动。许林寒的平静之下，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裂痕。

　　她的手机震动得比以前频繁了，而且她接电话时，总会下意识地避开人群，走到走廊尽头或者楼梯拐角。通话时间不长，但每次回来，她的脸色都会比之前更白一分，眼神里会多一层驱不散的疲惫和某种……近乎认命的沉寂。有一次，苏涧萧去水房回来，正好看到许林寒挂断电话，背对着走廊，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单薄的肩膀微微塌下去，那瞬间流露出的脆弱感，让苏涧萧的心猛地一抽，几乎要冲过去问她怎么了。但许林寒很快便直起身，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平静，转身走回教室，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苏涧萧的错觉。

　　月考前的周末，许林寒罕见地没有留在学校，而是回了一趟家。周日晚上她回来时，带了一个看起来比平时稍大的行李袋，神情比离开时更加晦暗。她默默地将行李袋塞进柜子深处，动作间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

　　苏涧萧正趴在床上刷题，随口问了一句：“回家拿东西了？”

　　许林寒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那天晚上，许林寒书桌前的台灯亮到很晚。苏涧萧半夜醒来，还能看到从床帘缝隙透出的、那片固执的光晕，以及光晕下那个纹丝不动的、清瘦的背影。她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像是有只小手在轻轻抓挠。

　　月考如期而至。

　　考场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和笔尖的沙沙声。许林寒答题的速度很快，思路清晰得如同精密仪器。但在做到理综卷最后一道大题时，她的笔尖突然顿住了。

　　那是一道关于粒子在复合场中运动的题目，难度极高，涉及多维度的分析和复杂的计算。对许林寒来说，本不该是问题。可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回过一些碎片——父亲在电话里不容置疑的命令，母亲欲言又止的叹息，管家递过来的、印着陌生国外名校logo的申请材料，还有那句冰冷的、如同最终宣判的话：“林寒，家里的安排已经定了，高考只是走个过场。那边的手续……最晚明年春天就要办好。”

　　明年春天……高考前。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用无数公式和定理构筑起的防御壁垒。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眼前的公式和符号开始扭曲、模糊，失去了它们原本精确的意义。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所有的努力，刷过的无数本题，和苏涧萧一起讨论过的每一个夜晚，以及那份悄然滋生的、未曾言明却已然枝繁叶茂的期待……在既定的家族安排面前，似乎都成了徒劳的笑话。

　　她坐在那里，对着那道本该轻松攻克的大题，大脑却一片空白。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监考老师走过她身边的脚步声，旁边考生翻动试卷的哗啦声，都变得异常清晰，像是在提醒她某种倒计时。

　　就在这时，她无意间侧过头，目光越过几张课桌，落在了斜前方的苏涧萧身上。

　　苏涧萧似乎也遇到了难题，正咬着笔杆，眉头紧锁，专注地盯着试卷。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恰好洒在她微微卷曲的发梢和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她的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坚定，那颗眼角的泪痣，像一个小小的、倔强的坐标。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苏涧萧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大半个考场，精准地捕捉到了许林寒的视线。

　　四目相对。

　　苏涧萧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她像是看穿了许林寒此刻的停滞和迷茫。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许林寒，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疑问，没有催促，只有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鼓励。嘴角甚至还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在说：“你可以的。”

　　那个眼神，那个微小的动作，像一道微弱却强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许林寒周身的冰冷和麻木。

　　她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她重新低下头，看向试卷。那些扭曲的符号恢复了清晰，解题的思路如同被堵塞的河道突然疏通，重新流淌起来。

　　笔尖再次在纸面上快速移动，发出稳定而密集的沙沙声。她不再去想那些遥远的、无法抗拒的安排，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这道题，和身后那道温暖坚定的目光。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许林寒几乎是掐着点写完了最后一个符号。她放下笔，感觉手心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苏涧萧已经收拾好东西，走到她桌边，很自然地拿起她的文具袋帮她整理，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最后那道题真变态！不过我好像蒙对了一半！你呢？”

　　许林寒抬起头，看着苏涧萧亮晶晶的、带着期待的眼睛。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脸上跳跃，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关于转学的、冰冷的话，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

　　她不能说出来。至少，不是现在。她不忍心打破这片阳光，不忍心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她努力扯出一个算是轻松的表情，尽管有些僵硬：“嗯，做出来了。”

　　“我就知道！”苏涧萧笑起来，眼角的泪痣都仿佛在发光，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拍拍许林寒的肩膀，却在碰到之前，不知为何变成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快速的、拂过她马尾发梢的动作，“走啦，饿死了，吃饭去！”

　　指尖擦过发丝的触感，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许林寒的心脏骤然紧缩，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随即是更深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无力感。

　　她沉默地站起身，跟在苏涧萧身后，走出弥漫着油墨味的考场。

　　秋日的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走廊光滑的地面上，靠得很近，仿佛永远不会分开。

　　许林寒看着地上那两道依偎的影子，又抬头看了看走在前方、步伐轻快的苏涧萧的背影。

　　蝉声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如同某个季节的悄然落幕。

　　这个秋天，似乎格外短暂。而某些乐章，才刚刚奏响序曲，却仿佛已经听到了终场倒计时的钟声，在心底最深处，沉闷地、一声接着一声，敲响。

　　她知道，有些话，终将要说出口。但那一天，能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吗？

　　她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跟上苏涧萧，将自己重新投入这片短暂的、偷来的阳光里。至少此刻，影子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