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边界与光 ...
-
公告栏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几张刚贴上去的纸被热风吹得边角直翘。高一(7)班的宿舍名单就那么定下了:307。许林寒的名字后面,跟着三个名字:苏涧萧,余棠知,江予安。
苏涧萧。这名字一冒出来,许林寒心里就咯噔一下。树荫下书本掉地上的声音,课桌上那条深蓝色的线,还有那句关于汗珠的冷冰冰的话,全挤回脑子里。宿舍就那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光是想想就觉得喘不上气。她抿着嘴,手指头不自觉地抠着校服袖子边。
另一边,苏涧萧正拿笔帽一下下敲着摊在腿上的语文练习册,一脸不耐烦。等人都散光了,她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走过去。眼睛扫到“307”,再看到后面紧跟着的“许林寒”,脸一下子沉了。又是那个怪人。她烦躁地抓了抓扎起来的卷发,眼底下那颗小痣跟着动了一下。“啧。”她撇撇嘴,扭头就走,好像多看一眼都烦。
307宿舍的门大开着,正对着楼梯口。走廊里闹哄哄的,全是拖行李箱的轱辘声和新生的说话声,空气里一股新刷墙的味儿混着汗味。
许林寒是第一个到的。她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先把这个以后要住的地方打量了一遍。四张床连书桌,上下铺,靠墙摆着,中间就留了条窄道。窗户朝南,下午的太阳光直直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亮晃晃的光块,能看见灰尘在光柱里打转。靠窗户右边那张床,光线没那么刺眼,离门口和厕所都远点——就是它了。
她没立刻往里走,从深蓝色的背包里摸出个小喷瓶和一包消毒湿巾。对着门框里面、门把手还有门锁,仔仔细细喷了一层消毒水。一股子医院味儿散开来。她又拿湿巾把门把手正反两面都擦了两遍,动作稳稳当当,像在做什么正经事。
弄完这些,她才拉着自己那个不大的深灰色箱子进去,直奔靠窗右边那个位置。箱子放书桌旁边地上,又从包里拿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浅灰色塑料布,铺在光溜溜的书桌面上——这样就不会直接碰到桌子了。
刚铺好塑料布,门口光线一暗。
“哇!307!到啦到啦!”一个特别精神、像汽水冒泡似的声音带着笑响起来。
许林寒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门口,两个女生正费劲地把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行李箱往门里拽。说话的是左边那个,扎着个蓬松的丸子头,几缕碎头发贴在汗湿的脑门上。眼睛又大又圆,像蜂蜜色的玻璃珠,这会儿正笑弯了,好奇地往宿舍里瞅。皮肤是晒得挺健康的小麦色,穿着白T恤和浅蓝牛仔短裤,整个人跟个小太阳似的,暖烘烘的——余棠知。
她旁边那个女生比她高一点,扎着个利落的高马尾,头发又顺又亮。脸长得清秀,眉毛眼睛都舒舒展展的,嘴角好像天生就有点往上翘,看着就温柔好说话。穿着条米色的棉布裙子,正笑着帮余棠知扶住那个眼看要倒的、快撑爆了的巨大粉色行李箱——江予安。
“哎哟——可累死我了!”余棠知总算把箱子拽了进来,装模作样地抹了把额头,一眼看到许林寒,笑容特灿烂,一点儿不见外:“嘿!你好!你也是307的吧?我叫余棠知!这是我铁磁江予安!我俩初中就一块儿!”她大大咧咧地指了指自己和旁边的好友。
江予安也笑着朝许林寒点点头,声音挺温和:“你好,我是江予安。”她看了眼许林寒铺着塑料布的桌面,又看看她那个干干净净的箱子,眼神里带着点善意的“明白了”。
许林寒这才慢慢转过身,动作有点被惊着的小心。她看着门口这两个笑得特敞亮、浑身冒热乎劲儿的女生,感觉自己像棵安静的草突然被大太阳直射。她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眼睛在余棠知和江予安脸上很快地扫了一下,没啥特别的情绪,就是看看。嘴唇闭着,没打算开口说自己的名字。
余棠知好像完全没觉得这沉默有啥不对,或者说,她天生就能打破冷场。“哇,你挑这位置啊?靠窗光线是好!不过夏天可能有点晒哦?”她自来熟地说着,眼睛已经瞄上了剩下的床铺,很快就锁定了许林寒对面的位置,“安安,咱俩住这边吧?靠窗这边!”她指着许林寒对面的两张床。
江予安笑着说了声“好”,目光又落回许林寒身上,多了点观察和隐隐的关心。
“行!就这儿了!”余棠知劲儿头十足,推着她那个粉色的“大块头”往选好的地方挪。箱子死沉,轱辘在地上蹭出闷响。江予安也把自己的箱子推到旁边空位上,动作比余棠知轻快多了。
俩人刚选好地方,门口的光线又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苏涧萧来了。
她肩上挎着个看起来挺沉的黑背包,一手拖着个深军绿色、方方正正的硬壳箱子。扎起来的卷发有点松了,几缕深棕色的头发垂在脖子边,眼角那颗小泪痣在背光里像个墨点儿。脸上没啥表情,就眉毛习惯性地拧着点不耐烦,看到宿舍里已经有三个人,尤其瞅见靠窗右边那个铺了塑料布的熟悉身影时,那点不耐烦一下子变浓了。
她拖着箱子走进来,轱辘碾过许林寒刚消毒擦过的门口地面,声音挺清楚。眼神像小刀子似的飞快扫了一圈宿舍:余棠知那个粉箱子都快把过道占满了,江予安的箱子还算规矩,许林寒……目光在那块扎眼的浅灰塑料布上停了半秒,嘴角不明显地往下撇了一下。
屋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凉了几度。
余棠知正撅着屁股使劲儿想把箱子塞进书桌底下,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苏涧萧,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立刻亮了:“哈喽!你也是307的吧?欢迎!我叫余棠知!这是江予安!那个是……”她热情地指着许林寒。
许林寒在苏涧萧脚迈进门的瞬间,身子不明显地绷紧了。她没看苏涧萧,飞快地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用手把那块塑料布又抹平了一点点,好像那是天底下顶顶要紧的事。
苏涧萧的目光扫过余棠知的笑脸和江予安温和的点头,最后钉在许林寒故意扭开的脑袋上。她没接余棠知的介绍茬儿,下巴朝许林寒对面的方向——也就是余棠知和江予安旁边剩下的那个靠窗床位——扬了扬,声音冷淡,带着“别招我”的劲儿:“那儿?”
“嗯嗯!对对!就剩那个位置了!靠窗,挺好的!”余棠知完全不受冷脸影响,依旧活力满满地点头。
苏涧萧不再吭声,板着脸拖着自己那个军绿色箱子,直直地走向那个空床位。箱子轱辘响着,不可避免地离许林寒铺着塑料布的桌子边越来越近。
轱辘声越来越响,许林寒猛地往墙那边缩了一下,手指头一下子抠住了桌子边。她还是低着头,但眼睛斜着死死盯住苏涧萧箱子轱辘滚动的路线,心里算着它离自己桌子边还有多远,全身都绷紧了,好像那轱辘是要碾过她地盘儿的坦克。
苏涧萧当然注意到了许林寒这过激反应。她脚步顿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混着烦和“至于么”的嫌弃。她故意让自己的箱子轱辘紧贴着许林寒书桌边、但愣是没真碰着地滑了过去,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自己选的床铺前。“哐”一声,她把沉甸甸的背包撂地上了。
“呼——”余棠知终于把她的粉色巨无霸塞进去了,叉着腰环顾一圈,脸上全是搬新家的兴奋劲儿,“好啦!咱307宿舍人到齐啦!未来一年,互相照应啊!”她笑着看向另外仨人,目光尤其在苏涧萧和许林寒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带着天生的热乎劲儿。
江予安也笑着点头:“嗯,互相照应。”她的眼神在苏涧萧冷冰冰的侧脸和许林寒一直低着的后脑勺之间悄悄打了个转,带着点明白和隐隐的担心。
许林寒还是没吱声,好像没听见。她正专心从箱子里拿出个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本物理书和笔记本。那动作,一丝不苟,跟在实验室摆弄仪器似的。
苏涧萧压根没理这“友好开场”。她拉开自己军绿色箱子的拉链,动作干脆利索,带着股“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劲儿,开始往外掏东西:先是一套看着就不便宜的深蓝色磨砂文具,摸着挺高级;接着是几本厚得能当砖头的外文书,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洋文,书名都挺拗口;最后拿出个银灰色、设计挺酷的笔记本电脑,小心地放桌上。她的桌面跟她人一样:冷冷清清,利利索索,边界感特强,跟余棠知那边花花绿绿、稍微有点乱的桌子形成鲜明对比。桌子角上还躺着一本旧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书脊都磨毛了边,跟那些崭新的文具搁一块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余棠知好奇地伸着脖子,瞅着那些厚厚的外文书,惊叹:“哇!苏涧萧,你看的书好深奥啊!全是英文的!”语气里是纯纯的佩服,一点儿不掺假。
苏涧萧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像没想到有人会主动搭话,还是说这个。她侧过脸瞥了余棠知一眼,对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全是真心实意的“你好厉害”。她嘴角好像想习惯性地撇一下表示冷淡,结果最后只是非常非常不明显地松了那么一丁点,没啥情绪地应了声:“嗯。”
“你英语肯定特牛!”余棠知继续发射她的“阳光光波”,一点儿不泄气,“不像我,看见ABC就眼晕,哈哈!”她自个儿先乐了。
江予安在旁边叠衣服,也跟着笑:“棠知偏科偏到姥姥家了,数理化是她的死穴。”
“喂!安安!不带这么揭短的啊!”余棠知假装生气地鼓起腮帮子,逗得江予安又笑起来。
这轻松热乎的说话声在宿舍里飘着,可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愣是透不进靠窗右边那个角落。许林寒的世界是静音的。她正拿着一张新消毒湿巾,一遍遍地擦自己床铺的铁梯子扶手。横杆、拐角、焊点,一处不落。擦完梯子,又擦桌面、抽屉把手、椅背……动作稳稳当当,带着股近乎固执的专注劲儿。好像只有把这地方从里到外擦干净了,才能圈出一块属于她的、安全的、她能控制的小地盘,挡住外面乱七八糟的一切。太阳光透过窗户,照着她低垂的眉眼、绷紧的下巴,还有她手里那张已经擦得有点起毛边的消毒湿巾。
苏涧萧把那本厚厚的英文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咚”一声杵在书桌上。这动静让许林寒擦椅背的手停了一小下。她没停,但手指头按得更用力了点儿。
苏涧萧的目光扫过许林寒那块被她擦得快能照出人影的桌面,又扫过她依旧低着、好像完全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侧脸。那眼神里的烦和不理解像深水里的暗流在翻腾。她实在搞不懂这种近乎有病的、对干净和规矩的执着。在她看来,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整个环境的嫌弃和排斥。尤其是余棠知和江予安那边还有说有笑的,更显得许林寒这边的死寂和动作特别扎眼,带着种让人不舒服的距离感和傲慢。
“喂,”苏涧萧声音不高,但像冰块刮玻璃,一下子切断了那边的笑语,也精准地扎进许林寒耳朵里,“还没擦完?”她眼神带着明晃晃的打量和讥诮,落在许林寒手里的湿巾上,“再擦下去,漆都让你蹭没了。这儿是宿舍,不是手术室。”
空气一下子冻住了。
余棠知和江予安脸上的笑僵在那儿,有点无措地看看苏涧萧,又担心地看看许林寒。
许林寒擦椅背的动作彻底停了。她没马上抬头,也没像被戳了肺管子似的慌。就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攥着湿巾的手指头因为用力有点发白。她能感觉到苏涧萧冷冰冰的眼神,跟探照灯似的打在她身上。胸口那儿,一股被冒犯了地盘的难受、被误解的憋闷,还有更深的不安,搅和在一块儿慢慢翻腾。她就想守着自己这点规矩,这是她对付这乱糟糟世界唯一的法子了。怎么就成了挑衅了?
几秒钟没人说话,沉得跟灌了铅似的。
许林寒慢慢地、特别慢地抬起头。她没看苏涧萧那双带着攻击性的眼睛,目光落点很准——越过苏涧萧的肩膀,钉在她身后靠墙放着的那个军绿色行李箱的右下角。箱子角上蹭了一小块干了的灰黑泥点子,在那片哑光的深绿色上,显得特别扎眼。
然后,她的视线才像电影慢镜头似的,挪回到苏涧萧脸上。眼神还是平静的,像暴风雨前死沉沉的海面,一点儿浪花没有,就剩一种近乎冷漠的陈述。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实验室报数据那种又冷又准的调调:
“你的箱子,右下角。” 她停了一下,目光又精准地落回那个泥点子上。 “沾了不知道是啥的脏东西,小颗粒,看着像路上灰和鞋底子磨下来的渣。上面沾的细菌,没跑儿,肯定多得数不清。” 她的目光抬起来,对上苏涧萧那双因为惊着了而微微睁大的黑眼珠,一字一顿: “污染源。”
死一样的安静。
余棠知和江予安彻底懵了,嘴巴张着,看看许林寒,又看看那箱子,再看看苏涧萧那张表情精彩极了的脸,完全搞不懂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堆专业词儿的指控是啥意思。
苏涧萧脸上那点讥诮和冰冷瞬间冻住,然后碎了一地。她顺着许林寒刚才看的方向,猛地扭头瞅自己箱子右下角——那儿确实有一小块不起眼的脏印子。她之前压根没注意。可现在,这块脏印子在许林寒连细菌数都“估计”出来的描述下,好像一下子放大了无数倍,变成了个往外冒致命病菌的毒窝!
“污……污染源?”苏涧萧的声音带着“你疯了吧”的荒谬感,她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许林寒那张平静得吓人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儿开玩笑或者得意的意思,就剩纯粹的、冷冰冰的“我说的是事实”。这比直接骂她还让她觉得一股邪火冲上脑门,还有种……说不清的、好像碰见外星人似的寒意。
“你……”苏涧萧指着自己的箱子,手指头气得有点抖,“你瞎扯什么呢?!”
许林寒没理她的质问。她就那么平静地收回目光,好像刚才那句炸雷似的指控就是日常报了个数据。她又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快干了的消毒湿巾。然后在苏涧萧几乎要喷火的眼神里,在余棠知和江予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不紧不慢地用那块湿巾,开始擦自己刚才指着“污染源”可能沾上“脏空气”的手指头。
动作一丝不乱,神情专注,好像在搞什么神圣的清洁仪式。
苏涧萧僵在那儿,像被钉住了。她看着许林寒那么认真地擦手指头,一股混着怒气、荒谬、憋屈和巨大不解的劲儿猛地冲上头顶,堵得她差点背过气去。脸因为憋着气有点涨红,眼角那颗小痣在绷紧的皮肤下显得特别清楚。她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却发现不管说什么,在这种用科学名词武装起来的“洁癖”面前,都显得特别傻。
“噗……”一声憋不住的笑,打破了这要命的僵局。
是余棠知。她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笑出了泪花:“天……天哪……细菌?污染源?哈哈哈……许林寒,你这也太……太神了吧!”她那笑声跟小铃铛似的,带着股没心没肺的劲儿。
江予安也低着头,肩膀直抖,显然也在拼命忍笑。她悄悄扯了扯余棠知的衣角,让她收着点,但看许林寒的眼神除了好笑,更多了层复杂的好奇——这个新室友,好像比想的还……特别。
苏涧萧被这不合时宜的笑彻底点着了。她猛地瞪向余棠知,眼神跟刀子似的,明明白白写着“你再笑一个试试”。余棠知的笑声像被掐断了,她吐吐舌头,赶紧躲江予安身后去了。
苏涧萧胸口起伏了一下,最后恶狠狠地剜了那个还在专心擦手指头的“指控者”一眼。那眼神里塞满了“神经病”、“没法沟通”、“你等着”的复杂意思。她猛地转过身,谁也不看,带着一身压着的火,咣当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把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翻得哗啦哗啦响,好像要把书页当谁的脸撕了。
许林寒总算擦完了手指头。她把用过的湿巾仔仔细细叠好,放进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密封垃圾袋里,封好口。弄完这些,她才像完成了个重要步骤似的,很轻地(几乎听不见)呼了口气,重新开始摆弄塑料布上的书,按高矮和颜色深浅,码得整整齐齐。阳光照在她干净得反光的桌面上,也照着她微微抿起、显得有点倔的嘴角。
宿舍里只剩下苏涧萧哗啦哗啦翻书的声音,余棠知和江予安憋笑的动静,还有许林寒放书时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嗒嗒声。
四个人的宿舍生活,就在这消毒水味儿、哲学书声、憋笑声和码书声里,以一种特别诡异又特别有张力的方式,正式开张了。那条看不见的线,好像比桌上画的还深还冷,横在靠窗的俩角落中间。余棠知和江予安这俩闯进来的小太阳,站在那条线中间,有点懵又充满好奇地眨巴眼,琢磨着怎么照亮这块刚冻上的怪地方。
下午的太阳越来越毒,从南窗直直地烤进307。空气热得黏糊糊,风扇转着也吹不出凉风,只有一股股热乎气儿。余棠知和江予安早收拾利索了,这会儿正挤在余棠知书桌前,脑袋挨着脑袋研究新发的课表,小声嘀咕哪个老师有意思。
苏涧萧合上那本厚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久了书加上闷热,她感觉一阵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她站起来想去开窗,刚迈一步,一阵天旋地转猛地袭来,眼前全花了,胃里翻江倒海。她下意识想扶旁边的桌子,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腿一软。
“小心!”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离她最近的余棠知反应快,伸手想扶她。但有人动作更快。
就在苏涧萧身子一歪,眼看要撞上旁边许林寒那张擦得锃亮的桌子时,一个人影从旁边猛地插了过来。
是许林寒。
她不知道啥时候从自己的书本世界里出来了,苏涧萧一晃她就发现了。她一点没犹豫,连那条“三八线”都忘了,一步跨过去,又快又稳地伸出手,一把托住了苏涧萧往下栽的肩膀和胳膊!
“呃……”苏涧萧闷哼一声,头晕得没法想事,只觉得一股稳当但不怎么温柔的劲儿撑住了她,没让她摔个狗啃泥。她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许林寒近在咫尺的、依旧没啥表情的侧脸和绷紧的下巴。对方校服袖子底下,胳膊的线条透着一股劲儿。
“苏涧萧!你没事吧?”余棠知和江予安也围了过来,一脸着急。
“她脸好白!是不是热着了?”江予安看着苏涧萧煞白的脸和脑门上的冷汗,担心地问。
许林寒没理她们的问话。她眉头微皱,眼睛飞快地在苏涧萧脸上扫过:脸色惨白、冒冷汗、眼神发飘、喘气急。再想想这闷罐子似的屋和她刚才一直低头看书的样子,脑子里的“知识库”立刻给了答案。
“像是热着了,还有点低血糖。”许林寒的声音还是那么平,但语速快了点,带着命令的调调,“让她坐下。喝水,补充点糖分,给她降降温。”
她一边说,一边稳稳地把软绵绵没啥力气的苏涧萧半扶半架到她自己椅子上。动作有点硬邦邦的,但管用。
“水!快给她水!”余棠知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去拿自己的杯子。
“我有冲的电解质水!”江予安也赶紧翻自己的包。
苏涧萧瘫在椅子上,晕乎劲儿缓了点,但恶心得厉害,浑身没劲,说不出话,只能闭着眼大口喘气。感觉许林寒松开了扶她的手,接着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翻找声。
她勉强睁开眼,看见许林寒已经回到自己那边,正弯腰从书桌下面的柜子里拿东西。
那是个小巧的、银灰色的、上面印着个很牛的外国医院标志的便携药箱。箱子一打开,里面的东西摆得跟精密仪器似的——独立包装的退热贴、密封好的葡萄糖口服液、小包的医用消毒湿巾(跟之前用的不一样)、一次性压舌板、甚至还有个小电子体温计……每样东西都崭新、高级、专业得吓人。
许林寒动作麻利又准。她先撕开一片退热贴的包装,然后,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拿着那片凉丝丝的退热贴,没递给余棠知或江予安,而是自己走到苏涧萧面前,稍微弯下腰。
“抬头。”许林寒声音不高,带着她惯常那种“照做”的劲儿。
苏涧萧下意识地、有气无力地微微抬了下头。然后,她感觉那片冰凉柔软的退热贴,被许林寒的手指稳稳当当地、正正好贴在了她汗津津、滚烫的脑门上。那动作一点没犹豫也没嫌弃,就是执行步骤的利索,还带着点……说不出的靠谱。那凉劲儿一下子冲散了点昏沉,压下了火烧火燎的晕。
接着,许林寒又撕开一包独立包装的医用消毒湿巾——明显比她之前用的普通湿巾厚实细腻。她抽出一张,没给别人,直接伸手,稳稳地擦了擦苏涧萧汗湿的脖子和胳膊弯,帮她散热。那湿巾带着股淡淡的、更高级的消毒水味,擦着凉丝丝的,挺舒服。
做完这些降温的活儿,许林寒才从药箱里拿出一支真空包装的葡萄糖口服液,插上自带的吸管,然后——递给了旁边的余棠知。“喂她喝。补充点能量。”
余棠知赶紧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凑到苏涧萧嘴边:“苏涧萧,快喝点这个!许林寒给的!”
苏涧萧就着余棠知的手,小口吸着甜得齁嗓子的葡萄糖水。脑门上的冰凉和脖子胳膊上的清爽带走了不少燥热,那甜水滑下去,一股暖流散开,赶跑了些虚脱感。乱糟糟的脑子慢慢清楚了点,她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看向旁边那个正把用过的消毒湿巾仔细叠好放进药箱专用垃圾格里的许林寒。
这个刚被她骂“神经病”、说她箱子是“污染源”的人,在她最狼狈最虚的时候,展现出了吓人的冷静、专业和……效率。那个银灰色的药箱,那处理到位的劲儿,都透着一种她够不着的东西。而刚才被对方碰过的脑门和皮肤……没有想象中的排斥和难受,反而有种奇怪的、被搞定了之后的安心。
“谢……谢谢。”苏涧萧的声音有点哑,有点虚,但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这俩字说出来,带着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别扭和……一点不好意思。
许林寒把药箱扣好放回柜子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没看苏涧萧,就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然后又变回了平时那副沉默样,好像刚才那通高效救人只是顺手修了个程序错误。
余棠知和江予安大大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多亏了许林寒!”余棠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是啊,林寒你太牛了,这药箱也太专业了!”江予安真心实意地夸。
许林寒没接话,安静地坐回自己位置,重新拿起物理书,好像啥也没发生。但细心的江予安发现,她一直绷着的肩膀好像松了一点点。
苏涧萧靠在椅子上,脑门上的冰凉感持续带来舒服。她看着对面那个重新钻进自己世界里的侧影,又低头看看自己书桌角上那本被翻得哗哗响的厚书,再想起自己那个沾着泥点子、被说成“污染源”的行李箱……心里头乱七八糟的。那股火气和觉得荒谬的感觉还没散干净,但又搅和进更多的迷糊和……一丝丝微弱的好奇。
这个人……到底是个啥路数?
傍晚,天没那么热了。苏涧萧缓过点劲儿,靠着椅背休息。余棠知和江予安去水房打水了。
许林寒站起来,往门口走。苏涧萧下意识抬眼瞅她,以为她又要去搞那套“清洁流程”。
结果许林寒走到门边,伸手——把宿舍门给关上了。动作干脆,没解释。
门合上的轻响在安静的屋里特别清楚。走廊的吵闹被挡在了外面,屋里一下子多了种意外的、自个儿待着的安静。
苏涧萧愣了一下。她看着许林寒走回座位,还是那副闷头看书的样儿。但刚才那个关门的动作……好像碰掉了一块看不见的砖。
窗外的月光淌进来,在地上铺了层清亮的光。那道曾经又冷又硬、横在两张靠窗书桌中间的无形界线,在凉凉的月光底下,好像变得……没那么清楚了。许林寒和苏涧萧,一个在灯光下翻着厚厚的物理书,侧脸安静;一个在月光照着的椅子里闭眼歇着,脑门上还贴着那片小小的退热贴。她们还是没说话,可空气里那股绷着的敌意和消毒水味儿淡了,悄悄混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有点怪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