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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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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源市第一中学的操场,在八月的骄阳下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浪。蝉鸣如永不停歇的钝锯,切割着粘稠的空气。深蓝色的校服汇成一片躁动的海洋,汗味、尘土味和新学期特有的亢奋气息混杂弥漫。
在这片喧嚣的边缘,一棵老樟树投下一小片不规则的阴凉,成了许林寒的临时堡垒。她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嵌进这片阴影里,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凉的树干,隔绝着外部过于汹涌的光线和声浪。深蓝色的长袖校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下巴尖,像一道沉默的防线。她扎着高高的马尾,乌黑柔顺的发丝束在脑后,露出干净清晰的额角和线条流畅的后颈。175cm的身高让她即使在角落也显得颀长,此刻却安静地蜷缩着,像一株努力汲取缝隙养分的植物。眉眼清淡,像远山初雨后晕开的墨痕,专注地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膝上摊开的厚重物理习题册是她的世界中心,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移动,留下旁人难以解读的符号与公式,构筑着内心的秩序。
“同学们!请安静!”主席台上,校长的声音经过劣质扩音器的放大,带着刺耳的电流嗡鸣,骤然刺穿了操场的嘈杂。
许林寒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流畅的演算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顿点。她没有惊慌失措地捂耳朵,只是将头更低地埋向书本,肩膀微微绷紧,像一张瞬间拉满又极力克制的弓,将外界这突发的噪音干扰压缩到最小的感知范围。
就在这时,一股带着热风和人潮气息的力道撞进了这片狭小的领地。
“喂,往里点。” 声音干脆,带着暑气蒸腾出的烦躁,语气更像陈述而非请求。
许林寒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抬起头,动作带着一种被惊扰后的、克制的警惕。
闯入者是个女生,身高约172cm,身形挺拔。同样的蓝白校服,拉链随意地敞开到胸口,露出干净的白色T恤领口。深棕色的微卷发丝被汗水打湿,几缕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其余的发丝被她随意地半扎在脑后,几缕卷曲的发梢垂在颈侧,随着动作轻晃。汗水正顺着她线条清晰、微微扬起的下颌滚落。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此刻带着不容置疑的“地盘意识”和一丝被拥挤环境逼出的不耐,直直看向许林寒。左眼眼角下方,一颗小小的、深褐色泪痣,像一滴凝固的墨点,为那略显锐利的神情平添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是苏涧萧。理科班流传的名字——那个据说因直率顶撞、我行我素而被多次提及的文科学霸。
苏涧萧似乎没打算等回应,或者说,她的“要求”已是通知。她自顾自地侧身挤进阴影,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肩膀不可避免地擦碰到了许林寒的手臂。
“啪嗒。”
一声轻响。许林寒膝头的物理习题册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撞得滑落,封面朝下,拍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摊开的书页瞬间暴露在灼人的光线和微尘里。
许林寒的心脏骤然一紧。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书页落地那一声沉闷的回响。窒息感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精心构筑的秩序被意外打破的强烈不适。她下颌线绷紧,迅速吸了一口气,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无意识地收紧,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她的目光没有看向苏涧萧带着汗意的脸,而是死死钉在地上那本书上,尤其是书页边缘被一滴滚落汗珠洇开的、迅速扩大的深色湿痕——那是一个刺眼的无序标记。
苏涧萧显然注意到了自己造成的后果。她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书,又扫过许林寒瞬间褪去血色、下颌紧绷的侧脸。那丝因拥挤而产生的烦躁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外。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解释或表示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快地蹙了下眉,用一种混合着“麻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掠过许林寒,随即迅速别开脸,仿佛那本书和旁边这个反应过度的女孩,都只是她挤进这片阴影必须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她调整姿势,双臂抱胸,目光重新投向主席台,眉头紧锁,显然对冗长的典礼同样缺乏耐心,但那不耐烦中多了几分事不关己的漠然。
许林寒没有迟疑。她动作干脆地弯下腰,手指稳定(尽管指尖有些发凉)地捏住书脊,将书捡了起来。她没有用袖子去擦封面沾上的灰土,只是用手掌拂去明显的浮尘。书页边缘的湿痕已经皱起,留下一个浅褐色的不规则印记。她盯着那印记,眼神沉静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将那点不适强行压了下去。
“同学们!”主席台的声音陡然拔高,“经市教育局研究决定……我校从本学期开始,正式取消文理分科制度!所有高一学生,全部实行文理混合编班!新的分班名单,典礼结束后张贴于各年级公告栏!请大家……”
“轰——!”
操场瞬间沸腾。惊愕、议论、兴奋、沮丧……巨大的声浪席卷而来。
“文理合班?”苏涧萧猛地扭过头,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错愕和质疑,像淬了冰的刀片,清晰地切过周围的嘈杂,“搞什么名堂?”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喧闹的人群,最终落回前方,带着一种被强行打乱计划的愠怒,“这种安排……效率低下!”她烦躁地抓了抓被汗水打湿的短发,眼角的泪痣在紧绷的侧脸线条下显得格外清晰。她的不满直指制度本身,而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人,更像是对既定学习节奏被打乱的本能抗拒。
这骤然爆发的巨大声浪和苏涧萧近在耳畔的、带着批判性的锐利嗓音,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许林寒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得更紧,抱着物理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她急促地、深长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将气息压稳。世界只剩下刺耳的噪音和生理性的眩晕。她无法再停留。
几乎在声浪达到顶峰的瞬间,许林寒猛地睁开眼,没有丝毫犹豫。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迅速转身,以一种近乎突围的姿态,利用身高和瞬间爆发的力量,精准而迅捷地拨开身后拥挤的人群,朝着远离操场核心的方向快步走去。深蓝色的身影在人潮中快速穿行,背影挺直,带着一种沉默而坚决的逃离感。身后苏涧萧那句带着批判意味的“效率低下”,仿佛只是擦过她耳畔的风声。
许林寒目标明确地冲进高一(7)班的新教室。空气里有新粉刷的味道和尘埃的气息。她径直走向教室最角落、靠窗的最后一排。这里光线柔和,远离门口和讲台的喧嚣中心。
她利落地拉开椅子坐下,后背自然地靠上冰凉的墙壁,汲取着那一点物理性的稳定感。她没有立刻趴下或蜷缩,而是坐得笔直,目光沉静地平视前方,仿佛在快速扫描这个新环境,评估着潜在的刺激源。双手放在桌面上,指尖微微收拢,显示出内心的戒备并未完全解除。
教室里的喧嚣逐渐升温。新班级的陌生面孔互相打量、试探交谈。许林寒安静地坐着,像风暴中心一块沉默的礁石,努力在喧哗中维持自己的稳定。
一阵熟悉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许林寒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身体姿态没有明显变化,但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啧。”一声短促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咂舌声响起。苏涧萧的身影出现在桌旁。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个角落的位置,眉头习惯性地蹙着,显然对这个“边陲之地”也不甚满意,但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将自己的书包并不算轻柔地放在许林寒旁边的空桌上,动作带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干脆,谈不上友好,但也并非刻意挑衅。
苏涧萧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利落。她似乎完全没有兴趣和旁边这位“树荫下的物理书主人”进行眼神交流。她径直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厚重的、封面印着古典诗词赏析的语文练习册,“啪”地一声摊开在桌上。又从笔袋里抽出一支深蓝色的水性笔,握在指间,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神情瞬间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杂音都被她强行屏蔽在外,筑起了一道无形的专注壁垒。微卷的半扎马尾有几缕垂在颈侧,眼角的泪痣在低头的侧影里若隐若现。
许林寒的余光捕捉到那本语文练习册的封面。文科生。果然。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微沉,但并未慌乱。她只是更加收束了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株安静生长的植物,尽量减少任何可能引发接触的枝蔓。
然而,物理意义上的边界冲突在所难免。
许林寒准备拿出物理书。她的动作平稳而克制,指尖刚触及书脊,准备将其平稳抽出。就在这时,旁边的苏涧萧似乎被练习册上的某个问题卡住,眉头紧锁,握着笔的手下意识地、带着思考的烦躁感向外一挥。
“嗒。”
一声轻响。苏涧萧的小臂外侧,不轻不重地碰到了许林寒刚抽出一半的物理书书脊。书被碰得往许林寒怀里偏移了一下。
“呃…”苏涧萧被打断了思路,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打扰的不快音节。她迅速收回手臂,扭过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瞬间锁定了许林寒,里面闪烁着被打扰专注的明显不悦和一丝警惕。“看着点。”她的声音压得不高,但清晰冷冽,带着一种“保持距离”的警告意味,目光在许林寒平静的脸上和那本物理书之间快速扫过,像是在确认这是否是某种故意的试探。
许林寒在触碰发生的瞬间,身体有极细微的僵硬。她没有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也没有立刻缩手。她只是稳稳地扶住被碰歪的书,将其完全抽出,平稳地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然后,她才抬起眼,迎向苏涧萧带着不悦和审视的目光。她的眼神很静,像深潭,没有任何委屈或愤怒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清晰地传递出“这只是意外”的信息。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这平静的目光与苏涧萧对视了一秒,随即自然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的触碰从未发生。这种沉默的、不卑不亢的应对,反而让直接的指责显得无理。
苏涧萧似乎被这平静的反应噎了一下。她看着许林寒流畅地放好书,再平静地移开视线,那眼神里没有挑衅,也没有畏缩,只有一种……难以解读的疏离和稳定。她准备好的、更尖锐的话语堵在了喉咙里。她冷冷地收回视线,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息,像是强行压下了那点被打扰的不爽。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自己的练习册,但那支深蓝色的笔被她捏得更紧了些,泄露着一丝未能完全宣泄的烦躁。
僵持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弥漫。
突然,苏涧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手腕一动,笔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划过两张并排课桌中央的缝隙!
“呲——!”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一道深蓝色的、略显粗犷的线条,瞬间出现在桌面上,像一道单方面宣告的界碑。
许林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刺激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肩膀微微向内收拢,但身体并未大幅度移动。她侧过脸,目光平静地落在那条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三八线”上。那线条深刻、冰冷,带着强烈的排他性。她看了几秒,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受伤,只有一种了然和接受——接受对方划定的界限。她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桌面,仿佛那道线只是墙上多出的一道无关紧要的刻痕。
苏涧萧划完线,将笔“啪”地按在桌上。她没有再看许林寒,身体微微后靠,双臂环抱在胸前,下颌微扬。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领地已划分,互不侵犯。她的姿态带着防御性的强硬,但并未再发出任何带有侮辱性的言语或眼神。这更像是一种基于“麻烦”和“不同频”而建立的物理隔离。
许林寒接收到了这份沉默的“尊重”——一种互不打扰的冷漠尊重。她不再关注那条线,也不再关注旁边的人。她的注意力需要重新锚定。她伸手,动作平稳地从笔袋里取出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
桌面上摊开一张空白草稿纸。她没有立刻解题。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停顿。然后,落下。
没有犹豫,没有宣泄的意味。黑色的墨迹在纸上以一种近乎精确的轨迹移动,一个又一个相同的字被清晰、稳定地写下:
“苏涧萧边界” “苏涧萧边界” “苏涧萧边界”
……
字迹工整,排列有序。不是发泄性的涂鸦,更像是在进行某种认知标记或逻辑梳理。她写着,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在记录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一个新出现的、需要明确认知并遵守的“边界”变量。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规律而稳定,帮助她重新建立起被刚才一系列干扰打乱的内在秩序。
就在这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按在了那张草稿纸上!纸页被牢牢按住,笔尖戛然而止。
许林寒的动作骤然停顿。她没有惊慌失措地抬头或抽手,只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落在按住纸张的那只手上——指节清晰,带着薄汗,透着一股强势的力量感。然后,她才缓缓抬起视线,看向手的主人。
苏涧萧不知何时已经侧身站起,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按着纸,另一手叉在腰侧。她的脸上没有暴怒的讥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审视和强烈的不解。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许林寒平静无波的眼睛,试图从这潭深水里找出挑衅或嘲弄的痕迹。
“你,”苏涧萧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寒意,一字一顿地问,“在写什么?”她的目光扫过纸上那些工整得近乎刻板的“苏涧萧边界”,眉头紧紧拧起。这不是她预想中的谩骂或诅咒,这种冷静的、重复的“边界”标记,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被窥视感和……荒谬感。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划下的“三八线”,身体因为前倾而微微越过了那条她自己划定的界限。
许林寒的目光从苏涧萧脸上移开,落回被按住的纸上,又缓缓抬起,重新对上苏涧萧那双燃烧着困惑与冷意的黑曜石眸子。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物理现象,声音轻而清晰,带着一种与当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的、近乎实验室报告般的冷静:
“你的汗珠……” 她微微停顿,视线精准地落在苏涧萧因为前倾而再次凝聚在下颌边缘、将落未落的一滴晶莹汗珠上。 “……折射率是1.333。”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涧萧脸上那冰冷的审视和愠怒瞬间僵住。她按着纸张的手指甚至忘记了用力。那双总是燃烧着情绪火焰或凝结着寒冰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彻底的、巨大的茫然和错愕。她微微张着嘴,视线下意识地顺着许林寒的目光,看向自己下颌那滴汗珠,然后又猛地转回许林寒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
汗珠?折射率?1.333?
她在说什么?她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她刚刚按住她写满自己名字的纸、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候?
苏涧萧的目光在许林寒平静无波的眼睛、纸上工整的“边界”二字、以及对方校服领口一丝不苟的拉链之间来回扫视。那滴汗珠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地面,无声无息。
这个人……连划清界限和表达不满的方式……都这么……难以理解吗?
许林寒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言语。她安静地坐着,目光低垂,重新落回被按住的草稿纸上,仿佛刚才那句关于折射率的话,和她写下的“边界”一样,只是她逻辑世界里一个需要被记录的客观事实。
而苏涧萧,依旧保持着那个前倾按纸的姿势,像一尊被突如其来的荒谬冻住的雕像,只有眼底那巨大的困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涟漪。那道她自己划下的、深蓝色的“三八线”,此刻正被她自己的鞋尖,踩在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