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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 10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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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前夕,天空下起了小雨,厚厚的阴云将黎明遮挡得密不透风,仿佛又回到了她重生在青谷的那个雨日。
荫翳如盖的鬼榕树前,滴滴答答落着雨珠。
阿九将盛着凤知予肉身的草窝,放在流影长枪旁,接着朝拨云树府略施一礼。
等到一些事确定,她会立刻下山。
临行前,芊芊带来了她所归还的金铃,称是怜怀的意思,讲了些文绉绉的话,一听就是出自鱼娘之口。
阿九点头没有推辞。
她的身份,从一开始就不是秘密。
芊芊自然也清楚,这位“鱼儿公主”只是小爹爹带回来的陌生客人。
苦于山上寂闷,芊芊也自愿沉浸在公主婢女的氛围里,每天忙忙碌碌,久而久之,便也忽略了这一事实。
相处至今,她并不认为阿九是个神经错乱,滥杀无辜的疯子,平日里无常似乎都有迹可循,每次失控后清醒,公主的脸上总会有一闪而过的痛楚。
虽然不明白这份痛楚背后的真相,可答案,真有那么重要吗?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开心嘛!
卯时一刻,雨声静止。
朝阳冲破阴霾爬出湖面,在天边划出一道七彩斑斓的虹桥,刺入眼帘。
阿九坐在镇山石上,轻轻摇荡着双脚。
火鸾长裙猎猎飞扬,女子流苏遮面,凝望远方,额前斫痕在微风中青光烁烁。
阿九用力咽回喉咙里的热流,由衷感叹,“日出真美啊。”
她扶着石头站起,打开手心里握得皱巴巴的觅灵符。
上面炎麟的名字还差了最后一笔。
“女娃儿,我们还要等多久?”梼杌趴在玉台上昂首看天。
南禺方向紫气缭绕,似有祥瑞之兆。
觅灵符随风飘走,阿九拎起裙摆,笑着向他展示,“……看!这是芊芊芊画给……我的。”
芊芊用念草汁水帮她在脚踝上描了一朵梵文花,这是罗刹族送别亲友时的习俗,保佑一路顺风。
阿九每吐一个字,都会不自觉吞咽一下。
“娃儿,你没事吧?”
“我……可能不太好。”
阿九攥紧了放在胸前的手,肉身此刻正进行着一场翻江倒海的风暴,她清晰地听见了每一条血管被撑破的声音,血液涌入脏器,引发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而这一变故,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死亡的恐惧犹如悬在头顶上的铡刀,不知何时会掉下来,所以她没有时间再浪费了。
“大虎。”阿九动了动干涩的嘴巴。
梼杌扭过头,发现女子眼里隆起的泪光不由一惊,“怎么了这是?!!”
他迅速跳上镇山石。
靠在他柔软的鬃毛里,阿九轻笑道:“我,我不想死,大虎……你能……救救我吗?我真的……很想活下去。”
被绝望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脸上,只剩下孤零零的泪珠,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却像乞丐,卑微地哀求着命运的垂怜。
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话,终有一日,会随着她离开,消失在这个世上。
既然如此,何不大方承认?
展露自己的脆弱,不是因为她对梼杌有多信任,而是,出于这份契约关系的纯粹,不会给谁带来灾难和负担。
“傻孩子,你可是答应过老夫,要找九霄报仇的!怎么会死呢?”
梼杌抬起硕大的脚掌,轻抚她的脑袋,“想当初,在妄城边境你受了我那么重的一掌,最后,不也一样活蹦乱跳的吗?”
时间宛若定格。
“呵。”
阿九难为情地摘下脸前的流苏,“我没想瞒你,就是……不知该怎么解释。”
“不想解释就不解释,觉得麻烦就忘掉!老夫可不是凤疆夜,非得刨根问底要个究竟!”
“接下来……咳咳!我要走的路……会非常艰难,报仇的事你放心,我一定信守承诺!”
阿九抬手卸掉了他背后的紫绸缰绳。
“大虎,你自由了!”
“不是!女娃儿,撇下我算哪门子信守承诺?”
梼杌喷着满口的白气质问。
他衔起地上的缰绳,一脸强势地送到阿九面前,“看什么看,快给老夫戴上!!”
阿九苦恼发笑。
“我都答应替你报仇了,干嘛还非要……蹚这趟浑水?……活着不好吗?”
一个天底下执念最重的人,居然在这儿苦口婆心地劝别人放下。
梼杌吐出嘴里的缰绳,“老夫孤家寡人一个,生来便是一副恶人心肠,无挂无碍,睚眦必报,我不为胜负,只为心里舒坦!”
阿九莫名地对老虎有些刮目相看,梼杌的洒脱与那绝不亏待自己半分的心态,都让她羡慕不已。
曾几何时,她也这般单纯地恨过,恨不能杀上天宫,屠尽九重,然而……
内腑的剧痛愈烈。
阿九倒吸一口凉气,疼得满头青筋突起,脚步踉跄着差点摔倒。
梼杌连忙将她稳住。
“女娃儿,你从昨儿个就不对劲,是不是受伤了?”
阿九摇头,取出碧桃花一看,叶子边缘像吸了水的纸,色泽发深,慢慢呈现出枯萎的迹象。
“……果然啊。”
尽管早有预见,却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自己那可笑的、九死不悔的决心,才是这场轮回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是她亲手酿造了一次又一次的悲剧。
岁月漫长,一生蹉跎,这辈子好似只活了这短短三年。
在与命运的无数次博弈中,她屡战屡败,迟迟寻不到出路。
生若不可期,死亦何苦悲。
痛痛快快地死,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她再也不想带着沉重的记忆在尘寰中打滚,就让这场闹剧告一段落吧。
感受到身心上的折磨消散,阿九捧起那朵乖巧的花,放在心口,“姑娘这一次……不会让你灰飞烟灭的!”
要赶在山膏元神归位前,找到一个新的容器。
她拽起衣袖一点点擦拭着花叶。
“我带你去找玑云好不好?往后,你就跟着他混,他很厉害的,肯定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正说着,一道箭流声袭近。
梼杌火速回头。
黑色利器飞抵视线,嗖一声自他头顶穿过,刺向阿九。
“女娃儿!!”
猝不及防之下,梼杌被那几股强劲的气流,逼出了镇山石外。
浮屠山顶树摇地动,纱缎惶惶。
梼杌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烧疼,娘的!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偷袭到太岁头上?!
感应到旧主的气息,怜怀不请自来,盯着镇山石上高举魔锥的女子,菱唇抿作一线。
静默了片刻,怜怀手抵前额,单膝下跪。
“如见吾主。”
“吾主?”梼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凤还也死而复生啦?”
怜怀甩了他一眼。
朝霞沐浴的石顶上,阿九看着手里的逐鹿。
淡雅的兰芝香轻吻着指尖,这是凤疆夜捎给她的“礼物”。
“怜怀。”
阿九将逐鹿随意地往腰后一插,抬脚跃下镇山石。
来到怜怀身侧,她郑重开口,“噬元洞中伤你是我不对,有机会让你砍回来,砍到满意为止!”
少年臭脸看她。
阿九弯唇冲老虎使了个眼色,“走了!”
“罗刹老弟,下次老夫一定要同你分出个胜负,哈哈,再会!”梼杌笑嘻嘻地驮起女子,纵身飞出山外。
注视二人离去的背影,怜怀双臂抱枪,转身讪笑。
“说得好听,希望咯!”
——
远山朦胧,仙光熠熠,七色祥云环抱着玉昆神殿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
阿九闲散地坐在虎背上,神情淡然。
周身云雾川流不息,就在这时,手里的碧桃花忽然闪动起来。
她稍一走神,碧桃立马被元神的力量夺出掌心,笔直地坠落进云海。
“山膏?!”
阿九惊呼,本能地跟了下去。
“女娃儿!!!”
一阵疾风掀动了满天的云,梼杌眼前顿时一片雪白,等他再低头找去,阿九早已不知去向。
——
千奇百怪的山石道,如一颗颗鹑卵堆砌而成,光怪陆离。
天光微弱温和,山中鸟兽三三两两围在溪畔,饮水嬉闹。
一缕轻纱顺着溪流飘向石岸,小鹿用鼻子顶起红纱,边嗅边咬弄着。
溪水上游。
阿九忍着不适,从水流中央坐起,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自己的右手,手中仅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根茎,断裂处还留着明显的齿痕。
“花呢?我花呢??!”
她惊慌失措地在水里找寻着。
一想到事情的严重性,阿九迅速捏诀,通身魔息狂涌,借助水流的力量,向着山林的四面八方搜索起桃晶的气息。
正在溪边饮水的小动物,受到魔息的波及,一只接着一只晕倒。
阿九顺着感应,眨眼间,出现在几里之外的黄棘林中。
“苦山?”
她认出了这里,是她和山膏初次相见的地方。
冥冥中,似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因果在轮转。
阿九踩着落叶,心情沉重地朝那棵枯死的黄棘树走去。
一堆腐朽的断木被树枝层层覆盖,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挤满了色彩斑斓的野花,远看就像个大蘑菇。
树洞深处,隐约传来生灵均匀而柔和的呼吸声。
阿九蹲在树洞旁,发现里面住着一窝赤色的山膏猪和它们的母亲。
母猪腹部金光灿灿,山膏的元神就在它体内,应该是刚刚出去觅食时,误食下去的,只要把它杀了,就能……
动物天生的警觉性,让母猪倏然惊醒,它晃动着身躯护住背后的一窝猪崽,瞪住阿九,发出了敌意的哼哼声。
“你……有孕了?”阿九迟疑地放下鞭子。
“噜————!”
母猪小心翼翼凑近,嗅了嗅她的气味。
当闻到阿九手上那股古木香时,它这才放下了警惕,懒洋洋地躺回了窝里。
阿九钻进树洞,看着那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山膏猪,心中百般滋味。
她将手放在母猪火红柔软的肚皮上,小声道:“我只顾着给你最好的去处,却从来没有征询你的意愿,是我的错!”
“噜噜!”
母猪安慰地用鼻子拱着她的手。
“嗯,我相信,你会是个好母亲。” 阿九抚摸着母猪,施法让它睡去。
擦去脸颊的泪珠,阿九走出树洞,捡起地上的溯年,设下一道结界,罩住身后的黄棘树。
接着,她抡起长鞭,狠狠抽向土地。
鞭声如雷,震响八方,看似凶猛,却并未伤及无辜生灵。
很快一名青衣黑发,腰缠琳琅珠玉宝器的年轻人,凭空显现在林子里的空地上。
“仙子这是要拆了我的山头?”
“别来无恙,万贯。”
万贯,隐隐于市的大妖,喜爱动物,与这里的山神是八拜之交,人虽爱财,但取之有道,心系苦山生灵,小动物们都很喜欢他,叫他山老大。
阿九曾在苦山少室磨炼,和他打过一次交道。
“多年不见,仙子看上去变化不小啊。”
“长话短说,万贯,我想请你帮个忙!”
“小事儿,只要心意给得足,什么都好说!”
万贯长眸狡黠,意有所指地摆弄起身上晶莹耀眼的宝珠。
阿九立马会意,着手在身上翻找,“今日情况特殊,没带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万贯嫌弃地啧了声,睨着她那副寒酸样,“仙子不会是打算空手套白狼吧!先说好,本王从来不做折本的买卖!”
“我是真没有。”
“那……”
万贯围着阿九打转,一会儿捏捏裙角,一会儿撩撩头发,最后,那只手不知怎的竟伸到了她腰上。
“一个人孤独久了,总想有个伴儿,要不,你留下给本王当媳妇?”
阿九慢条斯理道:“抱歉,我没空嫁人!”
万贯一下子被她的回答给整懵,放声笑了出来,“哈哈,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论怎么逗都不生气,像块木头!”
他大度挥手,“罢了,先让本王听听你的诉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