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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植森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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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裳,冰凉的贴在程艾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节。柴房里,霉烂禾草和尘土的混合气味沉闷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咽下粗糙的沙砾。门外,嫂嫂孙氏那把尖利的嗓子,不依不饶地穿透薄薄的门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耳膜,钉进她的心里。
“……还当自己是秀才公家捧在手心的娇娇女呢?我呸!你爹坟头的草都快长得比人高了!眼下这家里是个什么破落光景?平白多出两张只吃不做的嘴,是真要活活勒死我们一家子,好收了这房子田地去吗?啊?!那瘸腿张怎么了?人家是正经手艺人,补锅修盆,走街串巷,饿不着冻不着!肯出五两雪花银!五两啊!够给你那痨病鬼娘买多少罐药渣子灌下去了?别给脸不要脸,死赖着充大小姐!”
程艾死死蜷缩在冰冷的柴堆角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下唇早已被咬破,一丝锈涩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五两银子,就要买断她的一生,像卖一头牲口。隔壁屋里,母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她心口反复拉锯,磨得血肉模糊。
“蹬蹬蹬”沉重的脚步声逼近,老旧的铜锁哗啦一阵乱响,柴房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拽开。孙氏叉着水桶腰,像一尊黑塔似的堵在门口,院里那点惨淡的夕阳光线被她肥硕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浓重的阴影彻底将蜷缩的程艾吞没。她那双刻薄的吊梢眼在昏暗的柴房里扫视,如同屠夫打量着待宰的羔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与算计。
“躲在这破烂堆里装死就能赖过去了?”孙氏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弯腰伸手,铁钳般的手指一把揪住程艾的头发,粗暴地将她往外拖拽:“瘸腿张那边说好了,下午就来抬人!识相的就赶紧自己收拾利索了,别逼老娘我给你‘梳妆打扮’,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程艾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拖拽出来,踉跄着重重摔在院子冰冷的泥地上。碎石子硌进皮肉,疼得她眼前发黑。院角,哥哥程大壮正闷头嚯嚯地磨着一把旧柴刀,自始至终耷拉着脑袋,连眼皮都不敢朝这边抬一下,仿佛院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绝望像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盖脸地浇下来,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连心跳都似乎要被冻凝。
孙氏见她还不动,骂骂咧咧地上前,又狠狠踹了一脚:“丧门星!赔钱货!克死爹又拖累娘的扫把星!”
这一脚正踹在她瘦弱的小腹上,程艾眼前猛地一黑,所有尖锐的咒骂声、母亲的咳嗽声、哥哥磨刀的嚯嚯声,骤然扭曲、拉长,然后急速远去,最终只剩下胸腔里最后一点被挤压得变形的、不甘的戾气,死死地哽着,堵着,灼烧着……
轰!
识海最深处,某种与生俱来的、坚固无比的桎梏,在这极致的屈辱与濒死的绝望冲击下,应声碎裂!
剧痛和窒息感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完全失控的失重感,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粗暴地抛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无尽漩涡。周围是拉扯扭曲的怪异色块,耳边是无数模糊尖锐的嘶鸣、冰冷的机械滴答声、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能量呼啸声,所有感官被混乱地搅成一团,让她几欲呕吐。
不知在这种可怕的混乱中沉浮了多久,砰的一声闷响,她重重砸落在某种坚硬冰冷至极的平面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冰冷、平滑、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绝非泥土或木板。程艾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肺叶火烧火燎地疼。她艰难地撑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疼痛。
没有昏暗的柴房,没有嫂嫂那张令人作呕的肥腻脸庞,没有熟悉的院落。她正趴在一片无比广阔、延伸至视线尽头的银灰色“地面”上。这“地面”的材质她从未见过,非金非石,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倒映着头顶上方一片深邃得令人心慌意乱的墨蓝色“天空”。那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只有一些极其遥远的、散发着冷漠光芒的光点,如同冻结的鬼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像是铁器生锈,又混合着某种极其微弱的、刺鼻的腥气,可奇异的是,吸入这空气,她原本因恐惧绝望而昏沉的脑袋,竟感到一丝异样的冰凉和清醒。
她惶惑地转动脖颈,四下一望,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不远处,一些巨大无比、形状奇特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着,线条冷硬锐利,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像是沉眠的史前怪物。更远处,墨蓝色天幕的背景下,是拔地而起的巨大建筑轮廓,棱角尖锐,高耸入“云”,通体散发着冰冷的、毫无生命气息的金属光泽。
这里……是阎罗殿?还是话本里说的仙魔妖境?或者……是彻底的死寂绝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手脚软得不像自己的,方才那一下摔砸似乎伤到了骨头,动一下都钻心地疼。指尖无意识地抠刮着身下冰冷平滑的地面,冻得她一哆嗦。就在这无措的摸索间,她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低下头,惊愕地发现,在这仿佛浑然一体的银灰色坚硬“地面”的细微缝隙里,竟然顽强地钻出了一丛丛、一簇簇奇特的“杂草”!
那些草的叶子是诡异的幽蓝色,细长而坚韧,茎秆却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像是凝固的冰晶,仔细看去,其内里似乎还有无数比沙砾更细碎的银色光点在缓缓流动,明明灭灭。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出于求生者抓住任何一点异常事物的本能,她伸出手,用尽此刻全身残余的力气,揪住最近的一小把那种闪着微光的草,猛地一拔——
草根离开“地面”的瞬间,那股可怕的、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再次凶猛地袭来!比上一次更猛烈,更迅疾!眼前的怪异景象瞬间崩碎成亿万片扭曲的色块,无数尖锐的噪音再次撕裂她的耳膜!
“……赔钱货!死了倒干净!省得晦气!”
孙氏尖刻的叫骂声猛地重新灌回耳朵,伴随着腹部被踹的那一脚尚未消散的闷痛和头皮被撕扯的余痛。程艾发现自己仍旧蜷缩在柴房门口的泥地上,刚才那漫长又短暂、光怪陆离的恐怖经历,逼真得宛如一个濒死时产生的幻觉。
不!
手心传来的清晰异物感,以及那阵阵奇异的、穿透皮肉直抵神经的清凉触感,让她猛地一个激灵,心脏疯狂擂鼓。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摊开紧握的手——
那把她从那个诡异恐怖的冰冷世界缝隙里拔出来的“杂草”,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幽蓝色的叶片似乎因为换了环境而微微蜷曲,半透明的茎秆内,那些细碎的银色光点流动得似乎更快了些,在农家院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却绝对无法忽视的、非人间的朦胧光晕。那股奇特的、混合着铁锈与清醒气息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
孙氏见她摔在地上不动弹,只愣愣看着手心,骂得更加起劲,抬脚又想踹过来:“小贱蹄子,还装死?赶紧滚起来!”
程艾不知从哪爆出一股力气,猛地攥紧那把怪草,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像一只被饿狼追赶的兔子,连滚带爬地扑向母亲所在的那间低矮、常年弥漫着病气和药味的小屋。
“作死啊!你个杀千刀的赔钱货往哪儿跑!还敢躲?”孙氏一愣,显然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小姑子突然反抗,立刻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沉重的脚步踩得地面咚咚作响。
破旧木板床上,程母面如金纸,双颊深深凹陷下去,气息微弱得几乎摸不到脉搏,胸口的起伏轻微得令人心慌,仿佛下一秒那口气就会彻底断掉。满屋都是久病之人特有的浑浊气息和廉价药渣熬煮后留下的浓重苦涩味,几乎令人作呕。
程艾扑到床边,心脏跳得快要炸开,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几株草。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有没有剧毒,她只知道刚才在那个可怕地方吸入这草的气息后,濒死的窒息感退去了,此刻紧紧握着它,昏沉胀痛的脑袋都清明了几分,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清凉气流顺着掌心往手臂蔓延。
没有时间犹豫了!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
她颤抖着手,近乎粗暴地将一株泛着幽蓝微光和银色星点的草叶揉碎,急切地凑到母亲几乎没有任何血色的鼻端下方。奇异的清凉气息,混合着那股淡淡的铁锈腥味,立刻在污浊的病气中弥漫开来。
一息,两息,三息……
程母毫无反应,枯槁的面容死寂一片。
身后的破旧门帘被猛地一把掀开,孙氏肥胖的身影再次堵住了门口的光线,阴阳怪气的嘲讽劈头盖脸砸来:“哟嗬,还给你那早晚要进棺材的痨病鬼娘捣鼓什么见不得人的偏方呢?真是孝死个人了!赶紧给我滚出来,别死赖在这屋里,平白脏了这地……”
话音未落——
床上一直昏沉不醒、仿佛已然魂归地府的程母,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干涩的嗬气声,紧接着,那几乎平坦的胸口猛地一个大幅度起伏!她竟然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睁开了那双沉重无比的眼皮!虽然眼神依旧涣散无力,浑浊不堪,却不再是全然死气沉沉的昏睡。
她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目光涣散地落在女儿手中那株散发着微弱光点和奇异清香的草叶上,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惊异与……短暂的舒缓:“妙……儿……这、这是……什么……闻着……嗓子眼里……好像……松快了一丝丝……”
程艾瞬间僵在原地,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和更深沉的恐慌同时攫住了她!浑身血液似乎一下子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地退潮回落!
孙氏也惊得忘了骂人,一双三角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那居然能睁开眼、还能开口说话的痨病鬼——虽然那声音微弱得风一吹就散,但这简直是……她猛地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在程艾手里那怪模怪样、还会自发光的诡异杂草上,心里咯噔一下,疑窦丛生,这死丫头从哪个犄角旮旯偷摸来的这种邪门玩意儿?难不成真是什么值钱的宝贝藏到现在?
“好啊!你个杀千刀的死丫头!”孙氏立刻找回气势,贪婪和恼怒瞬间压过了那点惊疑,三角眼一吊,肥硕的身子蛮横地挤进狭小的房门,伸手就恶狠狠地朝程艾的手腕抓来,想要抢夺:“从哪个脏窟窿里偷来的鬼东西?拿来给老娘瞧瞧!”
程艾下意识地猛地一缩手,将那把草紧紧护在怀里。孙氏一把抓空,肥硕的身体因为惯性往前踉跄了一下,顿时更加恼怒,脸上横肉抖动,扬手就朝着程艾的脸扇过来:“反了你了!还敢躲?看老娘不打死你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贱货!”
掌风袭来,带着常年干粗活的蛮力。
就在那蒲扇般的、布满老茧的巴掌即将狠狠掴在程艾脸上之际——
程艾猛地抬起头,正正地对上孙氏凶狠的眼睛。她甚至没有格挡,只是极其突然地摊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手心。
那里,不止是那几株幽蓝色的怪草。
不知何时,一团鸽子蛋大小、朦胧而柔和的白光正静静悬浮在她掌心之上寸许之处,缓缓流转不息。那光球内部仿佛包裹着无数细碎星辰,明灭闪烁,散发出一种非人间的、静谧却令人莫名心悸的力量。它并不刺眼,却莫名地吸引着所有的视线,仿佛是整个昏暗病室內唯一的光源,将程艾苍白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柴房晦暗,那光球幽浮不定,映得程艾眼底也像是有星云流转。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甚至嘴角还极细微地、近乎诡异地向旁边弯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子让孙氏从脚底板陡然窜起一股寒气的冷意。
“正好缺个试药的。”
“嫂嫂来得巧。”
孙氏扬起的巴掌硬生生僵在半空,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跳动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眼眶,活像大白天撞见了从坟地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所有的嚣张气焰、贪婪凶狠,被那团完全超出她理解范围的、莫名出现的光球瞬间浇灭,只剩下源自生物本能的、冰彻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她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却一个字音都吐不出来,肥胖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筛糠般哆嗦起来,猛地向后退去,哐当一声巨响,笨拙的后腰狠狠撞在门框上,差点被那低矮的门槛绊个四脚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