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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饭盒里的哭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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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被逐出府的第三日,晨雾未散,沈鸾便披了件旧青缎披风,提着个粗布包袱,独自穿过侯府偏院。
荒草丛生的小径上,露水浸湿了她的绣鞋。
这处偏院原是老仆居所,如今早已冷落,连扫洒的粗使婆子都懒得多来。
她脚步轻缓,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自从那夜梦中战鼓响起,她便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苏醒——不仅是记忆,还有责任。
张妈妈住的那间低矮耳房,门板歪斜,窗纸破了几个洞,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屋内昏暗,只有一盏将尽的油灯泛着微光。
老人蜷在炕上,盖着一床发黑的薄被,脸色青白如纸,眼窝深陷,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妈妈。”沈鸾轻唤一声,上前扶她坐起。
张妈妈猛地睁眼,见是她,慌忙要下炕行礼:“小姐……怎敢劳您亲自来……”
“别动。”沈鸾按住她肩头,声音轻却坚定,“我来看您,带了些点心,您先吃些。”
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几块温热的桂花糕,递到老人手中。
张妈妈颤抖着接过,却只咬了一口便停住,泪水无声滑落。
就在沈鸾伸手去扶她时,指尖无意擦过墙角那只残破的饭盒——灰陶所制,边缘裂开一道口子,像是被摔过多次。
刹那间,一股冰冷的蓝色悲伤如潮水般涌入心头,夹杂着灰蒙蒙的绝望,几乎让她呼吸一滞。
耳边仿佛响起极细微的啜泣,断断续续,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来自记忆深处。
她心头剧震。
这不是错觉。
是鸾玉佩的回应,是她昨日才真正掌握的能力——读取物品残留的情绪。
这只饭盒,曾盛过饥饿、屈辱与被遗忘的痛楚。
而它的主人,正是母亲林氏昔日最忠心的老仆。
“妈妈……您这几日,没领到月例?”沈鸾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意,声音依旧温柔。
张妈妈摇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老了,不中用了……吴管事说,上月起……厨房裁减冗员,我们这些无根无靠的……就……就停了供给……”
“可您是母亲陪嫁过来的老人。”沈鸾盯着她浑浊的眼,“父亲从未下令裁撤旧仆。”
“是……是夫人说的。”张妈妈声音低下去,带着惧意,“她说……林氏已逝多年,旧人不该占着府里的米粮……还说……若我再求,就送去庄子上喂猪……”
沈鸾垂眸,指甲悄然掐入掌心。
周氏这是要斩尽杀绝。
母亲虽死,却留有嫁妆田产三百亩,按例归嫡女继承,由侯府代管。
可如今张妈妈断粮三日,其他旧仆想必也遭清算。
若非她今日前来,这位曾为母亲梳头捧药的老妈妈,恐怕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间破屋里。
她轻轻将张妈妈扶回炕上,掖好被角,低声道:“您等等,我会让人送饭来。”
回房后,沈鸾屏退左右,反手锁上房门。
她取出枕下的鸾玉佩——那枚通体碧青、雕着鸾鸟纹路的古玉,此刻正微微发烫,仿佛有生命般搏动。
她闭眼,将手指覆于玉上,默念白日所见所触。
玉佩骤然一震,一道微光闪过。
脑海中,画面断续浮现:
秋露端着食盒走进偏院,嘴角挂着冷笑,打开盒盖——里面空无一物;
吴管事在账房低头疾书,手中地契写着“林氏田产三百亩,虫蛀毁契”,笔迹与昨日账册篡改处如出一辙;
张妈妈跪在周氏房外求月例,却被丫鬟粗暴推倒,头磕在石阶上,血顺着额角流下……
真相昭然。
所谓“虫蛀毁契”,不过是借口。
周氏早已勾结吴管事,伪造文书,将母亲的嫁妆田产暗中转卖套现,所得银两尽数流入她母女私库。
而那些依附林氏的老仆,则被一步步断粮断薪,逼至绝境。
这是在剜沈鸾的根,毁母亲的名,更是对沈家嫡脉的公然践踏。
沈鸾睁眼,眸色如寒潭深水。
她不能立刻揭发。
吴管事背后是周氏,周氏背后,还有沈侯的默许与冷漠。
若她此时发难,只会被反咬一口,落个“不孝搅家”的罪名。
必须拿到铁证。
次日午时,沈鸾换了一身素色罗裙,缓步踱入花园。
阳光正好,桃花纷落如雨。
她手持一卷旧书,似在闲读,实则目光早已锁住回廊尽头——秋露正捧着个红漆食盒匆匆而过。
时机到了。
她“不慎”踏空一级台阶,身子一歪,正撞上秋露。
“哎哟!”秋露惊叫,食盒脱手落地,糕点滚了一地。
“对不住。”沈鸾扶住廊柱,神色歉然,“我光顾着看书,没瞧见你。”
秋露拍着裙摆,满脸怒意:“小姐如今连路都不会走了?还是故意的?这可是夫人亲赐的点心,专给西院姨娘送去的!”
沈鸾不恼,只蹲下身,轻轻拾起那空盒。
指尖触到盒底的一瞬,眼前骤然浮现两股纠缠的情绪——黑色,浓稠如墨,是彻头彻尾的虚伪;紫色,阴冷扭曲,是精心设计的算计。
她垂眸掩去眼底冷笑。
果然,这食盒根本没装过点心。
周氏授意,专为做戏给外人看,实则连这点虚情都懒得施舍。
“小蝉。”她起身,语气平淡如常,“去账房‘借’本月各院月例清单来,就说我想学理家,日后也好替父亲分忧。”
小蝉应声而去。
沈鸾立于花下,风吹裙袂,青丝微扬。
她望着那洒落一地的糕点,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秋露怒气未消,却不知,她手中那只空盒,已成了罪证的引线。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当夜,月隐云后,万籁俱寂。第五章香灰下的印痕
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凝滞不动。
沈侯府的屋檐在月云间投下斑驳黑影,巡夜的更夫打着哈欠走过西廊,脚步声渐行渐远。
万籁俱寂中,一道纤细身影贴着墙根悄然前行,裙裾拂过青砖,无声无息——正是沈鸾。
她立于账房外,呼吸轻得几乎与风同频。
窗纸破了一角,透不出光,却足以让她看清屋内无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便条,纸面微黄,墨迹沉稳,笔锋转折处刻意模仿吴管事那股油滑中带着拘谨的习气。
这是她白日里借阅旧账时默记下的字形,又用半宿工夫反复描摹而成。
指尖轻拨,便条顺着窗缝滑入,飘落在案几一角,恰好压在一堆待审文书之上。
她退至假山后,隐入黑暗,静候猎物入网。
二更梆子响起时,账房门“吱呀”一声轻启。
吴管事探头四顾,确认无人,才匆匆而出,衣襟鼓动,显然怀中藏物。
他脚步急促,却不走正路,反绕向西厢废阁——那是早年堆放旧物的偏屋,很久无人问津。
沈鸾眸光一凝,尾随其后,足尖点地如羽落,借树影与回廊转折掩住身形。
只见吴管事左右张望,快步进入西厢,蹲身撬开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将一册封皮泛黄的契书塞入洞中,又迅速掩好,拍平尘土,仿佛从未到过。
待他离去,沈鸾才悄然靠近,伸手探入墙洞,取出那册文书。
月光斜照,她借着微光翻开——
一页页田产清册,列着三百亩良田坐落、亩数、佃户姓名,末尾官印朱红如血,清晰未损。
正是母亲林氏嫁妆田产的真副本!
此前所谓“虫蛀毁契”,不过是周氏母女联手伪造的假账,用以侵吞田产、中饱私囊的遮羞布!
她指尖抚过印鉴,冷意自脊背升起。
这不只是贪财,而是蓄意谋产、毁嫡、动摇侯府根基的重罪。
若非她以计诱之,若非鸾玉佩赋予她识破虚妄之能,这些罪证将永远沉埋于暗处,而她,也将如张妈妈一般,被一步步逼至绝境,无声无息地湮灭。
她将契书贴身藏好,悄然返回闺房,却未就寝。
烛火摇曳,她取出鸾玉佩,置于掌心。
玉佩温热,竟似有脉动,仿佛回应她胸中翻涌的怒与责。
闭目之际,梦中战鼓声再度响起,比前夜更近,更清晰——沙场血色漫天,旌旗猎猎,一名身披金甲的女子立于高台,手中长旗迎风展开,上书“守燕”二字。
那身影,竟与她眉目相似。
她猛然睁眼,冷汗微沁。
前世记忆如潮水拍岸,只差一线便可贯通。
而此刻,她已无暇深思。
眼下最紧要的,是守住这份证据,更要让它成为反击的利刃。
三日后家宴,金樽玉箸,笑语盈堂。
周氏端坐主位旁,一身织金褙子,笑意温婉:“鸾姐儿近日清减了,可是忧思过重?”说着,夹起一块莲藕炖鸡,放入沈鸾碗中。
沈鸾垂眸,不动声色地触碰碗沿。
刹那间,情绪如毒蛇缠绕而上——深黑如墨的虚伪,几乎凝成实质;紫色的算计层层翻涌,夹杂着一丝得意的红。
这碗菜,不是关怀,是试探,是示威,是母女联手对她步步紧逼的宣告。
她却缓缓抬眸,眼底泛起泪光,声音轻颤:“母亲早逝,我未能尽一日孝心,每每思之,痛彻心扉。今愿代她供奉灵位,整理遗物,以尽女儿之责。”
满座微怔。沈侯抬眼,略带意外,终是点头:“你有此心,甚好。”
沈鸾含泪谢恩,归房后即焚香净手,将地契副本藏入母亲灵位背后的夹层,指尖轻抚玉佩,低语如誓:“母亲,女儿来了。那些欠您的,我会一一讨回。”
夜深人静,她跪于灵前,点燃一炉安神香。
青烟袅袅,缭绕如雾。
她正欲叩首,忽觉香炉底部传来极轻微的一颤,似有异物松动。
她凝神细看,指尖探入炉心,竟勾出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卷曲发黑,唯有中间一角尚存——
其上,赫然印着一枚残缺的官印。
她瞳孔骤缩。
这印痕……竟与吴管事所藏地契上的官印,同出一源!
香炉,为何藏有契书残片?
母亲之死,当真是病逝?
还是……有人借香火遮掩,将秘密藏于她最后的祭奠之地?
沈鸾握紧纸片,指节发白,心头惊涛骤起。
玉佩在袖中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什么,轻轻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