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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停电后的第二天,校园像换了口气。窗台上的常春藤被风理顺,走廊里多了维修工拎着梯子换灯的声音。中午过后云压得很低,光像一层薄灰落在西翼的石墙上。

      埃米莉亚在图书馆交还书时,手机轻轻震了一下。

      From: Elena Voss
      Subject: 一件小事
      如果你今天下午有时间,来旧仪器室。我需要人帮忙整理一箱手稿。
      ——E.V.

      她盯着那三个字母看了两秒,几乎没思考就回了“可以”。指尖离开屏幕的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教授主动发来的第一封邮件。

      旧仪器室有一种被时间悄悄掩住的味道。灯没全开,光从高窗斜下来,落在玻璃罩里的黄铜经纬仪上。角落里放着三只褐色纸箱,箱侧写着手写的标签:“科学史杂项(未编目)”。

      伊莲娜已经在。她脱了外套,袖口挽到手腕处,手边是一杯凉到微温的茶。她抬眼看她,点了一下头:“谢谢你来。”

      “这箱?”埃米莉亚把棉线手套戴上。

      “嗯。校档案室刚送来的。”她递过去一张清单,“我们先按年代粗分。”

      她们席地而坐,把纸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日程卡、会议程序册、用打字机敲出的信、蓝色复写纸、装着底片的小信封。有一叠是某个讲座的问答,边缘卷起,靠近页脚处有一个浅浅的咖啡杯印,像把时间刻在纸上。

      “这是你的字。”埃米莉亚指着其中一页。那些细密的注记沿着段落的边缘贴着走,字里行间偶有划掉的句子,替换为更短、更锋利的词。

      “很久以前。”伊莲娜淡淡说,“那时候我以为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成清晰的形状。”

      “现在呢?”

      “现在知道形状会变。”她把那页纸抽出,夹回一个透明文件袋里,“但我还是想知道它曾经长什么样。”

      她们继续分拣。第二只箱子里躺着一本小册,封面是浅灰,标题用细细的衬线体印着:《定理之外的真相》(未定稿)。第一页夹着一张便签:“请确认是否开放。”

      埃米莉亚低声:“特藏室的便签提过它。”

      “我知道。”伊莲娜把小册放到一边,“先不碰它。今天做完别的。”

      门口有人探头,是图书馆的斯科特太太,拎着个布袋:“小姑娘,我把你要的登记表拿来了。Voss教授,下午好。”

      “下午好。”伊莲娜起身接过,顺手给她拉了把椅子。斯科特太太坐下喘口气,碎碎念校园里哪盏灯又坏了、哪排书架卡住了滑轮;全是与学术无关的小事,却把房间里的气息添得暖起来。

      “你们忙,我去前台坐坐。要茶吗?”她问。

      “我喝水就好。”伊莲娜说。

      人来人往的声音一度打断了分类的节奏,等门再次合上,屋里回归安静。窗外有云影飘过,光稍微暗了一点。伊莲娜揉了揉眉心,指尖短短停了一秒。

      “头疼?”埃米莉亚放下纸,轻声。

      “旧毛病。”她把眼镜摘下,侧头示意:“能帮我把窗帘拉一点吗?只拉三分之一。”

      埃米莉亚起身,拉住绳子,慢慢把帘子收下到她说的那个“刚刚好”的高度。屋里光线柔了,金属器件上的反光不再刺眼。她转身时,伊莲娜正低头把一叠散页整齐对齐,指腹顺着纸边抹过去,像在安抚一匹容易惊的马。

      “谢谢。”伊莲娜说,声音压低了一点。

      “我能……给您倒杯热水吗?”埃米莉亚有点局促。

      “好。”她难得没有推辞。

      等热水壶咕嘟响起来,仪器室的门又轻轻开了一道缝。一个年轻的行政助理探进来,递来一封印着院徽的信封:“教授,院务会提前到周五。经费讨论放到第一项了。”

      “我知道了。”伊莲娜接过,淡淡点头。门合上后,她把信封放到最右边,不去碰它,只把水杯往左移了半寸,“我们先把这箱做完。”

      “你总把麻烦移到右边?”埃米莉亚忍不住问。

      “右手离垃圾箱近。”她露出一个近乎玩笑的神情,“效率问题。”

      她们把第三只箱子也拆开。底层压着几张明信片,来自不同城市:都柏林的河面、雷克雅未克的港口、一扇蓝框白门的近照。背面有一句潦草的字:“门口的猫今早睡在台阶上。A.”

      “Annabel?”埃米莉亚读出那个草写的字母。

      “嗯。”伊莲娜没有抬头,“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工作坊教过课。她擅长记笑话,我擅长记门框。”

      “那蓝色门框是……真的?”

      “是真的。”她把明信片收好,“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结论更容易留住。”

      她把一本旧笔记推到埃米莉亚面前:“这里有一段我当年删掉的注释。你帮我看看,删得是否应该。”

      那是一段关于“证明与叙述”的短文:如果证明是一条路,叙述就是路边的树。你不能用树替代路,但也没人规定路必须没有树。末尾有一句被划掉的句子:“我害怕一条没有任何树影的路。”

      埃米莉亚盯着那句看了很久,提笔在旁边写:“删掉也会留下痕。”她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更轻的:“我愿意给它打一小把伞。”

      她把笔递回去,紧张得手心出汗。伊莲娜垂眼看着她写下的字,没有立刻说话。屋里只有水杯的热气缓慢升起,和窗外偶尔掠过去的风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她:“你把话写得很慢。”

      “怕写快了会错。”埃米莉亚低声。

      “慢很好。”她轻轻把那页纸折到内侧,“慢可以留下形状。”

      四点多的时候,斯科特太太又来敲门,放下一盘刚烤好的小饼干,顺手把灯口的松螺丝拧紧。她走的时候念叨:“别太晚,姑娘们。晚上风要起。”门合上的那一下,像把这一方世界暂时保住。

      收尾时只剩下最后一个透明袋。里面是一页打字稿,上面只有两行标题,正文空白。纸张微微发脆,指尖一碰就响。

      定理之外的真相
      (前言)

      “空白?”埃米莉亚把它举到光下。

      “那天停电。”伊莲娜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纸吸进去,“我敲下标题,电就灭了。后来我也没有再补。”

      “为什么?”

      “也许因为发现这句子不再需要我。”她把那张纸低头看了看,又放回袋里,“或者它比我更知道怎么存在。”

      窗外忽然下起了小雨,玻璃被点成一层细密的纹。屋里安静,只有雨声在说话。伊莲娜收好了最后一只箱子,摘下手套:“今天先这样。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只是搬纸。”埃米莉亚说。

      “搬纸也是工作。”她顿了一下,像在做个决定,“你要不要——这周把这些清单录成电子版?我可以给你临时的门禁卡。算一次助研的工作,当然,如果你愿意。”

      门禁卡。那是一个正式的、清楚的靠近。

      “我愿意。”埃米莉亚几乎没留给自己犹豫的时间。

      “明天十点。”伊莲娜把一个灰色的卡套从抽屉里取出,递给她,“不用比这个更早。”

      “好的。”

      她们一同把垃圾纸盒叠好,靠墙码整齐。临出门时,伊莲娜忽然又折返回去,从桌角拿起一枚奇怪的回形针——弯成一个小小的椭圆圈,中间断了一道口,像差了一笔的椭圆。

      “这个给你。”她把回形针放到她手心,“有人说它像一个未闭合的积分符号。其实只是坏掉了。”

      “坏掉的也能别住纸。”埃米莉亚把它捏紧,“谢谢。”

      “别弄伤手。”她轻声提醒。

      她们推门出去,走廊里灯刚换好,白得清冷。两人并肩走到楼梯口,风从楼梯井里往上卷,带着一点雨气。楼下传来有女生的笑声,远远的,像一条轻快的线从这头拉到那头。

      “哈特。”伊莲娜在台阶上停了一下。

      “嗯?”

      “昨天晚上,谢谢你们一起走那一段。”她没有看她,只看着楼梯扶手上的旧划痕,“停电的时候,‘照明’这个词会变得更具体。”

      “我知道。”埃米莉亚说,“但我不想只当手电。哪怕关了,也想在附近。”

      她说完便有点后悔,觉得这句话太直白。好在伊莲娜没有追问,只是把披肩往上提了一点,像把那句大胆的话收进衣襟里。

      “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

      埃米莉亚看着她的背影在走廊转角处隐没。手心里的回形针有一点冰,像一枚毫不起眼的小物件,却把今天所有无关紧要的片刻都别在了一起:斯科特太太的饼干、行政助理的信封、窗帘拉下三分之一、空白的前言、蓝色门框、雨。

      她把回形针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首页。那一页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日期和一个空白的标题。

      她决定暂时不写。让空白先待一会儿——像在门口换鞋,像把心跳放到光里,让它从容一点,再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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