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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笼中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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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因着林琅在苑中并不出去,桃夭见主子在家便也不敢指使幺娘做事。
于是难得清闲。
阳光正好,幺幺起身后便坐在暖阁窗边,小小的身影被阳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她正专心致志拿着一根细细的竹签拨弄着从窗台爬进来的一只小小蚂蚁。
按常理林琅白日是要出门去学宫的。
不过今日.....
小孩放了蚂蚁,扔了手中签。将圆润的下巴拄在手背上,透过稀疏的树叶偷看对面屋子里的林琅。
少年一袭浅藤色衣袍,因着休沐无事,沐浴完后黑亮的长发并未束起,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捧了一卷竹简在读。
虽是岁月静好,但幺幺还是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日桃夭的话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她确实不够聪明,年纪小不说还是个哑巴,林琅觉得她是个累赘想把她卖掉也理所当然。
是不是自己再听话几分,顺从几分,事情就会有几分转机?抑或是告诉林琅她为重生,怕不是会吓坏哥哥。
那该如何?
就在幺幺愁眉苦脸之时,她耳朵忽然动了动,似乎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步伐风风火火横冲直撞,听起来似乎来人是个少年。
“林琅!林琅!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人未至,声先行。
那人声音清亮高昂,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得意,穿透了春日微凉的空气。
幺幺被惊得一颤,头一歪磕在窗框上,疼的她呲牙咧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旋风似的从月亮门那边冲了进来。
这人她认得,是林琅学宫同学,十三岁的孟珏。
孟珏跑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他脚步顿住,好奇地歪着头,目光直直打在幺幺身上,毫不掩饰他的打量和兴趣。
幺幺也看清了他,少年身形挺拔,已经有了几分少年的颀长,但脸上犹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一种飞扬跳脱的神采。剑眉飞扬,星目炯炯,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显得格外爽朗。此时他的手里正举着一个精致的鸟笼,笼子里关着一只叫声清脆的画眉鸟。
“咦?”
只见孟珏转了步子,几步跨到暖阁窗外,将鸟笼随手放在窗台上,双手撑着窗沿,探进身子,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就这样凑到了幺幺面前。
“你就是林琅捡回来的那个小哑巴?”
突如其来的靠近使得幺幺下意思地往后缩了缩,躲在窗框下面只露出眼睛盯着孟珏。孟珏的眸子亮的惊人,眼神纯粹直接,那声“小哑巴”依旧刺耳,但由这个阳光般耀眼的少年喊出来,似乎少了几分刻薄。
“喂,你怎么不说话?真不会说啊?”孟珏见她不答,也不恼,反而更觉得有趣,笑嘻嘻地追问。
见幺幺眯起眼睛,孟珏伸出手,轻轻戳了一下幺幺头上扎着的小啾啾。
幺幺拼命摇头,而后叹了一口气。
果然,孟珏何时都吵得要命。
“哎,别躲呀!”孟珏见她躲,反而来了劲儿,“林琅那个闷葫芦,整天就知道看书,有什么意思?你在这儿陪着他多闷啊,走,哥哥带你去园子里玩,正巧我也有个妹妹跟你差不多大,咱们一起!”
听到孟珏提起他的妹妹,幺幺忽然顿住,她记得那个孩子,叫孟清允来着,孟清允性子温婉胆小,每次随孟珏来找林琅时,见到林琅都会脸红。熟络起来后幺幺一日好奇问过她是不是欢喜林琅,孟清允急摇头否认,说是因为甚少见外男有些不自在罢了。
见幺幺愣怔,孟珏伸手准备捞小家伙一把,却不料幺幺反应极快,一口便咬上了孟珏的手。
孟珏眉毛微挑,不仅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极了,在安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响亮,“没想到还挺凶嘛,有意思,如是允娘同你一样便好了。”
孟珏正想继续逗弄幺幺,却没想到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太吵了。”
顺着声音看去,林琅已经走出房门,现下正拿着书卷站在海棠树下。
“林琅!”孟珏闻声回头,脸上笑容丝毫未减,仿佛刚才被呵斥的不是他,“你快看,我给你弄了只顶好的画眉,比上次那只强多了。”
林琅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只在笼子里不安跳动的鸟儿,眉头蹙了蹙,“我说过,我不养这些聒噪之物。放了吧。”
“啊?放了?多可惜啊!”孟珏立刻垮下脸,像被泼了盆冷水,但随即又振作起来,指向幺幺,“那......那给你这小哑巴玩?你瞧给孩子闷的。要不咱两家换换,我家妹子木讷,你家妹子看起来.....”
“不行。”林琅眼皮都没抬直接打断孟珏,而后走到窗前,对一脸戒备的幺幺说道,“无衣在煮杏仁茶,去喝吧。”
幺幺眨了眨眼,立刻如蒙大赦,飞快地点点头,从椅子上溜下来,看也不看孟珏一眼,像只灵活的小兔子,一溜烟地跑向耳房的方向。
“昨日听雾山报信说起时我还觉得诧异,你这冷心冷情的人竟然还能捡回来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孩,不过今日一见这孩童,倒是有几分明了。”
“怎么?”
“这孩子眼圆圆,眼神虽是怯懦但狡黠却掩不住,就像......就像当初你身边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狸奴。”
林琅没有接话,只望着小巧的身型闪进拐角消失不见。
“她叫什么?”孟珏看着幺幺的背影问道。
“我唤她幺幺。”林琅眼神盯着在笼中蹦跳的鸟儿身上,缓缓说道。
“你就唤她这个?”孟珏皱了皱眉,而后叹了一口气,“左不过是个昵称,不还是没有姓名?萧大人没取?”孟珏背对着窗户,将手肘支在窗台上。
“不知道。萧大人与方氏的一切物件都被长公主烧了个干净。”
“你小子也是胆子大,长公主性情乖张,你又不是长公主亲生的,我都有些担心你以后的安危,虽说这孩子确实有几分可爱,不过身份尴尬,怕不是明摆着给她添堵。”
林琅没有说话,直看到小孩蹦跳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他才伸手打开鸟笼,却只见笼中画眉歪着头看他,并没有想要从笼中飞出的念头,他皱了皱眉又将笼门关上。
“难不成你是故意的?”孟珏皱眉反问。
林琅并未直接回答,手指放在笼子边,被画眉一口一口啄着,“我想杀了她,让她失去一切再杀了她。最终收获果实的人无论是我还是这个孩子,都没有差别,况且这孩子比我还顺理成章,我何不帮她一把?”
“你是想借她的手?”
“不是借。”林琅纠正他,声音冷得像冰,“是栽培。给她浇水,让她生根,让她向着该去的方向成长。最终,是她自己去咬断那根勒紧的藤蔓,还是勒得她喘不过气……”林琅没有再说下去,手指敛在袖中轻轻捻着。
“你就这么信任这个孩童?”孟珏叹了口气。
“我信。”
孟珏看着眼前的紫衣少年,从他认识林琅之时,他的眸中就总有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淡漠,“幺幺这孩子,倒是与从前的你有几分相似。”
林琅闻言,勾起嘴角,“是吗?”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许是幼年的遭遇相似吧。她既被萧大人和方氏生在这世上,又被命运抛到我面前,她的命途,便早已浸在血污里了。我不过是给她一个方向,让她知道该恨谁。”
“她愿意吗?”
暮色渐沉,最后一点天光被高墙吞噬,室内光线骤然暗淡下来。林琅的面容在阴影里显得轮廓分明,那双总是淡漠的眸子,此刻却像深潭,翻涌着孟珏看不懂的暗流。
“天快黑了,你该回去了。”林琅说罢便转身进了暖阁。
孟珏张了张嘴想要唤住林琅,却终是哑了声。他瞥了一眼那只依旧在笼中蹦跳的画眉,那鸟儿似乎终于察觉了黑暗的降临,叫声带上了一丝不安的焦躁。
他伸手提起笼子,“唉,看来你啊话多,只能再跟小爷我回去了。”
庭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晚风拂过海棠树叶的沙沙声。林琅在原地静立片刻,目光沉沉,投向耳房的方向。那里,暖黄的灯火已经亮起,隐约飘来杏仁茶淡淡的甜香。
他抬步,走向耳房。
幺娘正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温热的陶碗,小口啜饮着无衣端来的杏仁茶。氤氲的热气熏得她鼻尖微红,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去了大半情绪。
许是说不出话的原因,老天爷拿走了一样,总要给她分上几分好处,所以今生她的听力比前世要更好上几分。
她个子小脚程慢,于是那二人的交谈声就这样落入自己的耳中。
其实也就只有只言片语,听了个自己的身世。
她知道那个萧大人,是长公主的驸马。
话说这长公主自从嫁了探花郎萧大人,也算是过了几年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日子,奈何十年过去,长公主饶是喝了许多偏方良药也求不来一个孩子,也因此事夫妇两个吵闹多次也没个结果。
正逢萧大人而立之年,耐不住寂寞,在长公主眼皮子底下养外室。长公主一生娇纵惯了,哪里受的住这么一大顶绿帽子扣在自己的脑袋上,于是找人打死了外室妮子,萧大人早已受不了长公主的性子,指着长公主鼻尖骂她骄纵跋扈,无法无天,草菅人命。长公主气不过,写奏告知皇帝。皇帝一瞧,自家幺妹竟被驸马欺负了怎么办?劝二人和离?长公主不许,说是还爱着。
思来想去,于是革了萧大人的职,将其投进大狱,美其名曰反省,结果萧大人受不了如此羞辱,一头碰死了。
谁知道长公主杀外室的时候竟然漏了一个,漏了一个自己。这样算来,驸马便是幺幺的爹,被长公主打死的外室是幺幺的娘,那按照今生的身份来说,她还得叫长公主一声母亲。
想到此,幺幺不禁生了一身的冷汗。
但其实......这倒的确是个比前世更有用的好身份。她既生成的眼中刺,何不刺得更狠一些,剜了她的眼,让那个不可一世的人儿从高处跌落,幺幺真的很想瞧瞧那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
尤其是被最看不起的人踩在脚下。
她会恨不得去死,到那时自己便跟前世的她一样,偏不让她死,吊着她的命,让她看着她拥有的一切全部落在自己手中。
不过.....
她自己现在还是个幼童身量微弱难以成事,算来算去至少要成长一阵子才能做些什么。但她身份犹如爆竹,若赶上长公主火气旺,她便会被一把火炸的四分五裂,会不会连累哥哥?
但也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哥哥要把自己卖掉更是理所应当。
“幺娘?”
无衣正准备着点心,回头便看见孩子盯着地面发呆。她低头瞧了瞧孩子手中的杏仁茶,这东西好像没说喝了会变傻呀。
林琅静静地看着夕阳透过窗缝投射进了小小房间,光晕笼罩在那个瘦弱的孩童身上。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不过转瞬即逝。
门内,幺娘正将空了的茶碗递给无衣,仰起脸,对着无衣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林琅终是收回目光,他叹了一口气,拢了拢手中的书简。
罢了,那就,明日再开始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