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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生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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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关十二年,四月。
小小的孩童裹着破旧的棉被坐在门槛上,眼看着雪粉簌簌落下,在断壁残垣的青砖砖檐上积了厚厚一层。
好不容易熬到了初春,草木已经发芽了的南昭,眼下竟下起了雪,看起来鹅毛飞絮,一时半会不会停下。
她想起自己刚有记忆的时候她还是个襁褓婴儿,享受着两世都没有过的父母亲情,她的娘亲怀抱温暖,让她忍不住贪婪几分。她的父亲在一旁奋笔疾书,想着如何才能起上一个好听的名字,配得上自己的掌珠。
幺幺歪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弥留了许久的血迹浸透进铺路的青石板里,雨水冲刷不掉,便只能靠着冬日的雪盖上。
血是两年前溅上去的,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只能记起睡醒后一睁眼便是见到了满院子的残臂断肢,狼藉的不像话。
院中间躺着一位妇人,身上千疮百孔,眼神本已涣散,却在看见躲在角落的小小孩童之时有了一丝光亮。
活下去。
娘亲空空做着口型。
幺幺看着妇人泪水控制不住地流淌,她下意识向前,却踉跄到起不来身。
她想张嘴出声,却只见妇人缓慢摇头,面上带着悲伤与不舍咽了气。
而后几日,无人再来。幺幺就那么守着娘亲的尸体,一边吃着剩余的点心,一边看着尸体的血迹融进青石板里。
她倒是不怕的,因为前世被长公主扔去乱葬岗的时候,浑身皆染了血腥气与腐烂的味道。
幺幺尚且存着一口气,再后来她能动了,但国破了,她看得见、闻得见,全都是。
她早就习惯了的。
只是因为这地上躺的是她今生的娘亲,对她顶顶好的亲人,她舍不得。
过了一月,吃的也没了,只能喝点雨水充饥。不过有人来了,幺幺看着那些人将剩余残肢收拾收拾扔到院子角落的水井中,用巨石给盖住。
后来院子落了锁,没人知道这里面还有一个的孩童。
说起来连幺幺自己都不信,她这样一个像颗沙砾的人竟然能活三辈子。
第一辈子生成了个畜生,姑且抛出去不算,第二次和第三次竟都是人,实属幸事,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今生的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为何会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但老天让她活,娘亲救她活,那她便努力活下去。
幺幺起身,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脚,拖着被子转回身走向屋中,那里面角落里有她藏着的吃食。她太小了,爬不出高高的围墙,但好歹上辈子有些经验,挖些草根,喝点雨水,偶尔捕得一只小动物便算是加餐。
刚挪动没几步,就听见远处似有马蹄阵阵。
是长公主又带人来了。长公主因无儿无女故而对孩子这事儿十分魔怔,这些年长公主时不时就会带着她新收养的孩子来这个院子中看看。幺幺不知道她为什么总喜欢来,好像是在考验这些孩子胆量,毕竟这个院子埋着不少的冤魂。
一次又一次,只要收养的孩子露出一丝恐惧,长公主就会立刻派人将压在井口的石头取走,把那孩子扔进去。
然后幺幺就会听上几天孩子的哀嚎。
幺幺急忙躲进床底,心口砰砰直跳,上辈子被长公主折磨的伤痛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她自知长公主暴虐,幺幺都能想到如果让长公主知道这地方有她这么个小孩,估计自己也会和那些孩子们一个下场,她可不想现在以自己这条五岁的小命去抗衡那个女人。
不过......幺幺倒是有些庆幸长公主能来,毕竟长公主会带着她选中的孩子前来“试胆”,那说不定林琅也会来。
林琅跟那些孩子们一样,也是被长公主领养的孩子,不过林琅聪慧冷漠,倒是颇受长公主喜爱。
可偏偏那么个聪慧伶俐的孩子救了自己这么一个呆瓜。
幺幺闭上眼睛,前世的她没爹没娘,是长公主府上最低贱的一个丫鬟,那日因送冰时不小心漏了一块掉在地上,就被长公主的贴身侍女茹姞罚跪院中三个时辰。
就在她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奄奄一息之时,长公主带着林琅回了府,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林琅。少年穿着朴素,但周身气度不凡。幺幺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少年郎,尤其是眉间的一点灼红,像冬日里的红梅。
少年看了看她,便跟长公主讨了幺幺做丫鬟,私下里,她不唤他主子,只唤他一句兄长,他应下,此后十年,她与他二人相携为伴。
只是没想到,长公主昔日那般的宠爱也不过是为了养大一枚好用的棋子。上一世长公主蓄意谋反,被发现之时却将林琅推出,说是林琅这个养子假借长公主之名,揽权集势与外敌勾结。
皇帝派人寻到长公主派人偷放于林府的证据,林府惨遭灭门,那一年的林琅还未及弱冠。
而自己被林琅在灭门前夕送至城外,结果被长公主派人追杀,但她命大,遭受一番磨难后因着国破反而捡了一条命。
幺幺闭上眼睛,似乎能听见长公主状似悲伤的哭泣,她哭她的儿怎能生如此谋逆之心,她哭没想到连她儿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想到此,幺幺不禁冷汗淋漓。若是今生有机会再见林琅,她定不能让这一切惨剧再次发生。
就在此时,幺幺耳朵一动听见门外铜锁被打开的声音。
开路的府兵穿戴整齐一丝不苟,在打扫完青石板上的积雪后,穿着华丽的长公主才揽着身边的少年进到院子。
“今日便让吾儿瞧瞧,什么闹不闹鬼的?怕不是有畜生作祟?”
幺幺趴在床下,透过合不上的屋门向外瞧着,只一眼,便觉身上的血液都在沸腾。
少年挺拔的身影就那么裹着风雪闯入她的眸中,润湿了她的眼眶。
幺幺本以为她不会哭,可是直到看见林琅的那一刻泪水便奔涌而出,她好想像前世那样跟哥哥说说,她上辈子上辈子是如何悲惨死去,这辈子又受了多少磨难。
我苟活两世,除去上辈子不见你的那六十年,还好今生只待了五年,就又能让我看看年少的你,让我带着前世的记忆,帮帮当时的你。
若是能见到长大了的你,那更是万幸。
幺幺心下想着,身下动着,她小心翼翼地扶了扶头发,虽从小便未曾梳剪,但还好她日日打理,不至于见他之时过于邋遢。
幺幺走到门槛处,悄悄地向外望着,只见长公主心疼地将林琅揽入怀中,朱唇吐气如兰,“本宫带吾儿来瞧瞧,是谁说这地方闹鬼?本宫惯是不信这些,活着是个杂碎,死了还能翻起什么花样来?”d
公主身上披着的狐裘尚连着狐狸空空的毛皮脑袋,她蹲下身子,狐头随着她一呼一吸贴在林琅的颈间,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指着那口残废的井,井上压着巨石,“吾儿看见了吗?鬼就在那里,是个女鬼。她没用,当初被本宫拆了扔进去的,她如何活得?活不得。”
十三岁的林琅身型已如翠竹般高挑,穿着浅藤色镶了兔毛滚边儿的袍子,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隽秀的眉眼间一颗红痣灼灼,和以往并无二般。
林琅淡然自若地看着那口枯井,没有丝毫惊惧之色。他刚来长公主府上不到一月,便听了府中下人口中的闲言碎语。但按照常理说,长公主性情反复无常,暴虐成性,就连她皇兄的宠妃说她一句坏话,她便能提着剑刺穿人家,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奴才口无遮拦?
如何解释?长公主故意为之。
“若是连被杀之时都无力反抗,活着有何意义?”林琅抬眸看向面容精致的长公主,漂亮的眸子中皆是淡漠。
长公主喜欢面前冰霜一样的人儿,在她第一眼自皇宫中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就觉得欢喜。如今不仅不怕,连说出的话都这般讨她喜欢。前几个带来的杂碎要不是进都不愿意进,就是吓得两股战战,更有甚者尿了裤子,那般懦弱,哪能配得上做她的儿子?
“检查一番,若是无鬼,这地界烧了便是。”长公主心情颇好,红唇一张一合,既然她找到了最心仪的孩子,那便不用再留着这地方。
“是。”
府兵听了吩咐急忙动了起来,幺幺听见声音,若是以往的话她大可以躲在床底下不出来,可今日她既见到了他,而且她的容身之所也即将覆灭,她何不冒险一番?
幺幺心下一横,转身踉跄地向角落里她放食物的地方走去。
“公主殿下您还是先回轿上休息一下吧,这里晦气。”公主的婢女茹姞毕恭毕敬的说道。
公主闻言点了点头,拍了拍林琅的肩膀,“吾儿走吧。”
林琅眸色淡淡,睫毛轻抬扫过破败的院子,莫名的,他总觉心悸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意图从心口破土而出。
但他并没来过这个院子。
就当二人转身将离之时,府兵急急忙忙来报,“长公主,这有个孩子!”
“哦?”长公主蛾眉微挑,似乎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林琅心下一动,转头看向院子,只见府兵手提孩童的衣领,瘦骨嶙峋如同猫儿大小,孩子衣衫褴褛但头发却梳得整齐,小脸本是雪白,却因冬日寒冷冻得通红,一双圆眼中满是惊恐,嘴中似乎还叼着什么。
明明此生并未相识,但当二人视线交汇,有些感情便再也收纳不住。
“哪里来的野崽子,杀了便是。”长公主捂着鼻子极为厌恶。
“长公主您看,她的脖颈间是不是有什么?”茹姞眯着眼上前,一把扯下幺幺脖间金锁,左右瞧瞧,小心翼翼地说道,“长公主殿下,这似乎是萧大人的东西。”
长公主面容扭曲,却也只有一瞬便恢复笑意,她接过金锁翻来覆去地看,金锁正面刻着小小茉莉花,背后则写着,云清萧萧,茉弃茉离。
好一双贱人,死了还要留个贱种恶心一下她。
“当年是谁带队来的这里?”长公主巧笑倩兮,缓缓问道。
院中府兵急急跪了一地,不敢言语。
“跪什么?又没让你们都死,互相找啊,找到杀了,重重有赏。”长公主轻飘飘地说着。
院内只寂静了一瞬,就听得刀剑相迸,鲜血洒落。
幺幺蜷缩在地上,对长公主的惧怕自前世便深深刻在她的骨血中,她止不住的发抖。
“长公主殿下,这畜生怎么办?”茹姞问道。
话罢,幺幺能感觉到长公主慵懒的视线落在她的脖颈上,自己的生死只在面前人的一呼一吸间,她怕极了,但她更怕明明离成功这么近,自己却无力苟活。她还没告诉林琅之前的事,也没告诉林琅以后的事,她还没报了前世切骨之恨。
她还不能死。
幺幺咬了咬牙,挣扎着爬向林琅的脚边。她伸着手,想要抓一抓他浅藤色的衣角,却发现哥哥的衣角滚着金边儿,不染凡尘。她蜷缩着收回冻得如同春笋一般的手指,吐了口中叼着的老鼠,爬着,爬到了他的脚边,抬头看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老鼠递给了他。
她抬头看他,迎着风雪,她见他眉目清朗,并无丝毫嫌意。他盯了她好一会儿,倏忽间勾起唇角笑了起来,清风朗月。
眉间红痣,就像雪下掩埋的红花。
小孩是这样想的。
“母亲,我瞧这小兽乖巧,不如赏给孩儿当个宠物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