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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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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破晓,橙红色的朝霞驱散了静谧的长夜。
相府大堂中摆了两具漆黑的棺材,居中的一副棺木里存放着叶灵音被整理得当的遗体,另一具棺木中放着侍女青芽。
妻子与青芽情谊深厚,多年来只有她一个亲近的侍女,所以他将青芽一并送去地下陪伴妻子。
忙完一切后,徐茂学挨着棺材坐下。一个长夜过去,他脸上已经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发丝凌乱,好不颓靡。
屋外打杀声骤起。
“大人!”
一人从窗外跳进来,扑通跪下。
统领相府一百府兵的朱统领仓促抱拳,“属下有负大人所托,没能将大人双亲和小少爷安全送出城外!”
徐茂学缓缓睁开眼,冲天的怨恨在他眼中凝成犀利的烈火。
意料之中的消息。
叶靖安来得突然,陛下没有反抗便决定开城门更是在他的预料之外,仓促之中他没有万全的方法将家人都安全送出去。
“无论如何,我还是在此谢过朱统领替我跑这一趟。将军不必再为我死战,我已不是当朝丞相了。”他冷静地站起身,稍稍打理了下皱乱的朝服。
朱统领面露苦笑,“属下何尝不是和大人一样,便允许属下再陪大人一程吧。”
一声声惨叫越来越近,盏茶时间便到了大堂外。
“嘭!”
大门被一具尸体砸开,天光伴着憧憧人影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徐茂学眯了眯眼,还没等他看清来人是谁,便被人粗暴地拽着衣襟站起,紧接着便是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牙齿和血一并喷吐出来,他像是一条残破的丧家之犬,又被其随手丢弃在地。
“咳!咳咳!”他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鲜血灌满鼻腔,呛得他呼吸艰难。
朱统领也被人反剪双手按压在地,他没有挣扎,跪在一旁不忍地撇开了眼。
“显儿!”
爹娘痛心的呼唤让徐茂学强迫自己睁开肿胀的眼,努力平复呼吸。疼痛和鲜血随着呼吸涌出,他吐出一口血沫,总算喘匀了气息,支着身体抬头看向棺木前的人。
——正是他怨恨之极的叶靖安。
叶靖安约莫弱冠之龄,身着玄色缀金的广袖蟒服,分明是是叛军贼首,却有一副并不强壮的身躯,兼有一张极具欺骗性的文弱脸。
大堂里涌进来不少全副武装的重兵,训练有素地站成众星合围之势,隐隐将叶靖安护卫在中心。
叶靖安提着剑,背对他僵硬地站在灵前,低垂头颅一动不动地盯着棺椁中的人。
一根根血丝爬上他的眼白。
“咔嚓~”
质量顶好的柏木被他徒手捏出一道裂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徐父徐母抖着手将徐茂学搀扶着坐起,在重兵包围之下瑟瑟发抖,满目惶恐,“儿媳妇呢?灵音呢?显儿,你说句话啊!”
自家大堂被装点成了灵堂,中间还摆了两口漆黑的棺材,两个老人被推进来时差点没吓撅过去。
徐茂学咬了咬牙,目露凶光。
在徐家人震惊的目视下,叶靖安忽地将手探入棺内。
冷。
肌肤相触之时他的指节一缩,面色愈白。他伸出颤抖的拇指摩挲了下叶灵音腕上的紫檀佛珠……和她的体温一样,都是让人心死如灰的冷。
“拿开你的手!”徐茂学喘了口气,恨意翻涌。
“我的妻子昨夜还在说靖安王仁善,”他仇恨扭曲的目光似是要穿透厚厚的棺木,恨声道:“真该让她看一眼你恶心的模样!”
“滴答~”
在剑尖凝了许久的血终于砸落下来。
叶靖安动了,他退了一步,站姿有些不稳。
“娘!爹!”
一个五六岁大的男童哭喊着从大门进来,叶靖安闻声微微睁大了眼睛,握剑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随后,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伸手按住了跑过他身旁的孩童的肩膀。
“放开我!滚开!”孩童反应激烈,拼命扑打着叶靖安的手臂,抬脚踹他的身体。
抓住他的人仿佛是一座重如千钧的石像,他怎么也挣不开,哇哇哭叫,“娘!娘亲救我!”
“崇儿!”
徐父徐母惊叫着要扑上来,被侍卫按住后不得不跪下求饶,“靖安王!陛下!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
徐母呜呜地捂着脸泣不成声,“我们就只有这一个孙儿啊……”
徐茂学呸了一口,“别求他!我徐家就是满门被屠,也绝不求一个乱臣贼子!”
叶靖安挺拔地站着,任孩童如何捶打都纹丝不动。直到孩童累了停下喘气,叶靖安才动了动眼珠,他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掰过孩子的脸面向自己。
孩童龇牙咧嘴地回瞪着他,叶靖安仔细细地端详过后,黑寂的眸色更显死寂。
……一点也不像。
他松开手,任孩童失力跌倒在地嚎啕大哭,被徐父徐母宝贝一样抱了回去。
剑尖触地撑着他站立,叶靖安侧首看了眼灵前棺椁,叶灵音似乎只是安然睡着,只要他开口唤她,她便能睁开眼笑着迎接他的到来。
可她死了。
剑身在他的握力下发出嗡嗡颤鸣。
叶靖安大步走近被反缚双臂的徐茂学,在徐家人惊恐的目光中将利剑陡然横在他肩头。
“你怎可杀她!”
嗜血的凶光铸成一柄锋利的刃,倏地割破了徐茂学脖子上的皮肉,“徐显,你该死!”
“是我又如何?!”徐茂学无惧亲人惊愕的目光,他怨恨地仰首,毫不惧怕地恨声怒吼,“乱臣贼子,你得位不正、觊觎我妻,最该死人的应该是你!”
“来啊!杀了我!我死后还能去寻音娘再做一世夫妻!”
他猖狂地纵声大笑,“你永远也得不到她的人!”
架在他肩上的剑刃陡然一竖,没入他皮肉寸余。
“唔!”徐茂学顿时痛得冷汗直冒,可他很快咬紧了牙关,含恨瞪视叶靖安。
叶靖安沉声开口:“带下去。”
士兵立刻拖走了颤颤巍巍的徐家人。
银白的剑刃从徐茂学肩头抽出,叶靖安冷酷地看他痛苦嘶吼,抬脚踹在了那贯穿的伤口上。
“……”冷汗和暴起的青筋爬满他的额头,明亮的地砖被他抓出了几道血迹斑斑的指痕,徐茂学张大了嘴,霎时间只剩下垂首抽气的力气。
“你以为,我会把她从你身边夺走吗?”叶靖安目光嫌恶冰冷,俯身抓住了徐茂学散乱的发冠迫他抬头,“我若想做什么,早在两年前,甚至更早……”
“徐显,你把她当成什么了?”
徐茂学微微涣散的瞳孔缩了缩。
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用这种轻飘飘宛如蔑视般的语气叫他的全名。
在他还没娶到叶灵音之前。
鲜血汩汩从他肩膀涌出,徐茂学却忘却疼痛般呆愣当场。
叶靖安的脸从未有此刻这般近,徐茂学瞳孔巨颤,他忽地将眼前人与记忆中早该死去的人重叠在一起。
叶靖安……叶?
“……是你?”
叶靖安面无表情地扔开他,直起身。
“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不信!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音娘!音娘!”他崩溃地大叫,竭力想再去到妻子的身边。
士兵死死将他按在地上,他仍是疯狂地往棺木前爬,昔日握笔从文的手指挣扎出扭曲的弧度,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杀妻者痛哭流涕,旁观者心如槁木。
徐茂学忽地疯了一样往叶靖安剑上撞!
“哧!”
叶靖安及时收剑,只削掉了他的一缕发。
“想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徐茂学,黑寂无光的眼中一潭死水。
“死多容易啊……我会让你,求、死、不、能。”
两名沉默的士兵将徐茂学拖走,漆黑的棺木离他越来越远,悔恨交加让他一双眼赤红如泣血。
被重兵重重包围的相府,响起一声绝望的哀嚎。
“呃啊啊啊啊啊!!”
***
黑暗……
漫无边际的黑暗……
犹如没顶的湖水将她溺毙……
“啊!”
叶灵音惊叫着醒来,毒素在腹中爆发蔓延到全身各处的麻痹剧痛仿佛还身临其境,她抓着胸口衣襟急喘,按在床沿边支撑身体的手臂不断轻颤。
叶灵音忽地一顿。
她抬起自己的手仔细打量,青葱十指未染画甲,衣袖滑下,她在堪称素净的腕间看到了一只碧绿玉镯。
这只玉镯早已碎了,在她出嫁之前——
“小姐!您怎么了?”床前候着的人焦急地呼唤着她,一只手温柔地搭在她背上滑动,抚顺了她的呼吸。
小姐?
叶灵音听迷糊了,抬眸看向来人。
居然是青芽,但是看起来年轻了些……她愣愣地抬手摸着青芽稚嫩了许多的小圆脸,兼带肉肉的触感让她匪夷所思。
“……你现在多大了?”
“满十五了,小姐前几日还送了婢子及笄礼的呀~”青芽羞红了脸。哎呀,小姐怎么一直摸她的脸不放啊?难道翻了一年,她脸上的肉肉又变多了吗?
小丫鬟害羞又忧愁。
叶灵音心神剧震。
现在是七年前?
她连忙晃了晃脑袋,用力拍了拍额头,喃喃自语:“我定是睡懵了……”
重回到七年前?怎会有如此荒谬无法解释的事发生在她身上?
“噩梦……一定是做了个噩梦……”
青芽忧心地看她捂着额头喃喃,忙去端了杯茶来递到她面前:“小姐,先喝杯茶醒醒神吧?”
叶灵音瞳孔骤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茶杯拍飞了出去。
“咔嚓”!
碎片四溅,上好的缠枝莲纹杯被摔得稀烂,也将她心中的侥幸一并打破。
那样真实漫长的七年,毒发时的剧痛铭心刻骨,怎么可能只是一枕荒唐梦呢?
青芽吓呆了,慌忙去捧她的手。
“小姐!您的手指刮伤了!”
鲜红的、明艳的血从她掌心缓缓渗出。
叶灵音出了神。
青芽天塌了一样地捧着她的手掉眼泪,匆忙跑出闺阁差人去寻大夫,再忙不迭跑回来自责道歉,忙得像只团鼠四处转。
她后知后觉刺痛有些难忍,不禁蹙眉抽了丝凉气,忽而在青芽惊恐的表情中笑出了声。
昭熙十九年秋,她死在永梁城。
昭熙十二年春,她还云英未嫁。
脚下是还未迁都的京城,汝州城。
——老天如此偏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