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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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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熙十九年十月,秋,京都,永梁城。
道路两旁家家门户紧闭,连各自家中的鸡犬都被主人赶入了地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落日的余晖徐徐擦过家家户户安居的屋脊,沉没天际。
天,变了。
待明日朝阳升起,他们要拜伏的天子将成为起义的新皇。
恒国,这尊屹立不倒近两百年的太阳,今日亦倾。
“咴咴~”
战马的嘶鸣与铁蹄声踏破寂静,绣着“安”字的军旗随风猎猎,一队队披甲持戟的士兵踏过秋雨堆积的青石路面,肃杀之音伴着铠甲的撞击声传出很远。
冰冷月色将玄色铁甲照成流动的星河,在星河拱卫之中,领头人侧目看向了路边渐行渐远的相府。
直至相府隐没黑暗中消失不见,他才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前方宫墙已显。
相府。
往日灯火通明的书房今日寂若死灰。
“夫君?”
叶灵音从外推开书房紧闭的门,往书案上一瞧,空无一人。再往窗边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倚在窗边,略显颓靡的徐茂学。
他一向形容得体,紫金腰带白玉扣出窄腰,一袭深紫的仙鹤官服更衬得他笔挺俊朗。只是昔日藏着款款深情的桃花眼下,今日积攒了淡淡的青黑。
屋内昏暗,他一人未点油灯,也不知站了多久。
侍女青芽放下手中的食盒,麻利地去点灯。
徐茂学的贴身小厮观言不声不响,将手中的茶水放下后也去点灯了。
徐茂学闻声动了动眉,身形僵木得晃了下。
“……音娘,你来了。”
叶灵音见之担忧,加快脚步过去握他的手,“你从宫中回来之后便将自己一人锁在书房里食水不进,观言偷偷去请了我来,你可莫要罚他。”
徐茂学侧目看向桌上的食水,微微红了眼眶。他捏着妻子柔弱无骨的染甲手指,嗓音微哑,“……好,听你的,不罚。”
妻子的手腕上常年佩戴着一串十二颗的紫檀佛珠,她不喜铺张,这串不起眼的佛珠便是她出嫁前,她的家人送给她的,她一直戴在身上,这么多年从没摘下过。
油灯一盏盏燃起,将二人亲昵相依的身影斜斜打在墙面。
青芽偷瞧一眼,悄悄捂嘴笑了,便打算无声退下。瞥见身旁一动不动的观言,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将其一并拽走,出门后还啐他今日怎如此不识趣。
徐茂学借着灯光和夜色,仔仔细细地观摩着妻子近在咫尺的面容。
身为一品命妇,她的穿着用度仅次于皇后公主,朱红织金的锦缎满绣翟鸟,贵不可言。
柔滑似锻的青丝被一根累丝嵌宝步摇挽起妇人发饰,赤色珠璎垂落额前。柳眉因他而蹙,杏眸因他而忧。
他满眼愧色,将妻子拥入怀中,哑声问:“爹和娘呢?”
叶灵音任他抱着,柔声答:“爹娘将崇儿抱去了。今夜怕是……没人能睡得下。”
是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旧王朝的丞相再如何呼风唤雨,明日便也什么都不是了。
提到崇儿,徐茂学更愧疚难安。
“是我对不起你……”他一味道歉,将她箍得很紧。
“我不能护你一世无虞,不能给你一世荣宠……”
“为何这么说?”叶灵音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肩背,知足常乐地开解他,“你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旁人不知有多艳羡我呢~即便当今天下动乱波折,那也是朝廷气数已尽,非夫君一人之力可以撼动。”
“我身处相府有你庇护,已比世间大多人都要幸福了,夫君切莫自责才是。”
妻子的安慰让他凄寒的心微暖,可妻子口中的朝廷气数已尽又引出他无尽不甘。
“陛下决定开城门。”
许久,徐茂学缓缓开口道:“今夜一过,天下便是叶靖安那反贼的天下,你——”
他哽了哽,恨声说:“你我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
“夫君可是担心你我安危?”朝位更迭乃是大事,叶灵音也不免忐忑,然而念及传闻便又放下心来,道:“听闻靖安王仁善宽宏,并无滥杀之嫌。两年前定阳郡一战,吴王愿意归顺的旧部大半不都被他收拢麾下了吗?”
“仁善?”徐茂学不可置信地松开妻子,荒唐讥笑道:“他区区一个反贼,何来仁善之说?吴王旧部贪生怕死,为功名利禄甘做二臣贼子,实乃可耻!”
他义愤填膺振振有词,叶灵音也知晓丈夫胸中的抱负,他想做名垂青史的丞相,一旦转投新皇,那无疑是一道不可抹去的污点,会遭后世唾骂不休。
叶灵音柔声提议道:“那辞官如何?夫君可以学前朝太傅开山建院,届时座下学生三千,不也是一桩美谈?”
“辞官……”徐茂学微微失神。
他十数年苦读呕心沥血才摘得状元功名,此后不惜自身安危护皇帝周全,他费尽心机才坐到一人之下的丞相官位,只要给他时间将太子培养成一位明君,他便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名相!他如何甘心前功尽弃?
他不甘心!
他恨死了叶靖安!那厮为何要反?!
徐茂学屈指抵着眉心,面目狰狞,后槽牙都咬出了血来。
叶灵音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一惊,“夫君?”
“抱歉……一时失态,让你见笑了。”
徐茂学立刻回神,他吐出一口浊息强自平静下来,“口渴了吧?我给你倒茶。”
今日的丈夫心情郁郁,叶灵音只好先顾及他的感受,顺势点头。
茶还热着。
袅袅热气升腾,从壶中转到青瓷杯盏之中。碧螺春茶嫩芽在茶面上悠悠一转,旋即沉入杯底。
徐茂学动作迟疑一瞬,最终还是坚定地缓缓将茶盏端至妻子面前,“……有些烫,当心。”
“谢过夫君。”叶灵音对朝夕相处七年的枕边人毫无防备,温柔地笑着接过。
徐茂学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他见叶灵音低头轻刮茶沫的间隙,又追问一句:“音娘,你再仔细回想一番,前年在定阳郡,你当真不曾见过叶靖安?”
妻子有一个大哥,昭熙十一年被派遣到定阳郡做同知。十三年北疆遭狄人突袭,皇帝将国都迁至永梁城,距离定阳郡不足三百里。
昭熙十七年吴王率兵攻打定阳郡,叶灵音在接到吴王带兵的动向后便带了相府的府兵去接兄嫂回永梁,然而当时临危受命担任太守的大哥死也不愿离开,如此耽搁了半日,便彻底走不掉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是叶靖安神出鬼没摘了桃子。叶靖安不杀守城的大臣,自然也放过了叶伯宣。他夺了定阳郡之后两年按兵不动,皇帝终日战战兢兢。天下大半城池都入了叶靖安的版图,他这个皇帝早已名存实亡。所以两年后叶靖安带兵而来时他反而感到解脱,迫不及待开城门将皇位拱手相让。
皇帝想活着,而叶靖安会留他一命做个富贵王侯,他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叶灵音毫不迟疑地摇头,“我不曾见过他。”
见丈夫神色晦暗,叶灵音细细回忆自己认识的人,沉吟稍许,坚定地摇头,“若此人与叶家有什么干系,父亲应当会早早告知于我。夫君缘何有此一问?”
叶灵音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她家中本还有个早年外出求学的二弟,后来因战乱失去了音信,但二弟并不叫叶靖安。
且家人都说他死了……
叶灵音自嘲一笑,苦涩地低头饮了口茶。
怎么可能呢?若二弟还在,岂会不与她相认呢?
她竟恍惚了一瞬,实在不该。
徐茂学听后不语。
不错……若是叶靖安与叶家有什么关系,岳父也不会终日惶惶,担忧改朝换代朝不保夕了。
可恶!满朝文武,皆是贪生怕死之辈!
徐茂学喉头微颤,亲眼看着妻子一点点饮下杯中的茶水,再次红了眼眶。
他眷恋地记忆着妻子明媚如少女的面庞,深情又哀痛。
随后他一步一踉跄地走到妻子面前单膝跪下,埋首在妻子膝间痛哭流涕。
“对不起……”
“音娘,此生得你为妻,是我徐显三生有幸修来的福分……”
二人青梅竹马,彼此倾心。徐茂学自幼便爱慕叶灵音,立志此生非她不娶。两家门当户对,便自然而然走到了一处。
他发奋图强博取功名,也是为了尽自己所能给妻子世间最显贵的荣宠。
他的确做到了,三元及第、状元功名、未过而立便官拜丞相。朝堂上他一人之下,对妻子他亦忠贞不二,世人无不称赞他的深情。
他们本该是世人艳羡的一世爱侣……世事难料,他朝天子一换,他便护不住她了。
叶灵音被他突然的行为惊到,“夫君这是做什么?!”
这突如其来地一通示爱让叶灵音窘迫地羞红了面颊,她搀扶着丈夫的手臂,羞道:“你我多年夫妻,怎地还说这些?快快请起!”
徐茂学执意不起,捧着妻子的双手,眸色哀伤,“今生缘尽,只求神佛庇佑,愿你我来世再做一世夫妻……”
为何说来世?
叶灵音心中越发惊疑,出于对丈夫的信任她并没有往糟糕的方向去想。直到腹中传来难以忍受的绞痛,痛得她佝偻着身子,坐不住跌落下来,也只是疑惑自己为何会腹痛难忍。
徐茂学颤抖着将妻子揽入怀中,“不痛!音娘,很快就不痛了!”
他特意嘱咐观言挑了发作时间最快最短的药,他舍不得妻子痛苦太久。
叶灵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在水中……下了毒?”
徐茂学痛苦地看她嘴角一点点沁出污血,又紧张地用衣袖擦去,生怕弄脏了她的脸。
“不怕……很快就过去了……”
天与地忽转,世界在她眼前颠倒。
往日宽厚安心的怀抱摇身一变成了夺命虎口,连他不断流落的眼泪都化身成腥臭的鲜血,不断刺激着她的味蕾,令人反呕。
“为啊……为什么?!”
叶灵音断断续续地抓着他的衣襟,声声泣血,“你是我夫!你为何要下毒害我!”
徐茂学不住地摇头,他泪流满面地抱着她,哭诉自己的不得已,“音娘,我没有办法……叶靖安那反贼对你心怀不轨,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受辱!”
——所以你率先一步杀了我?
不能眼睁睁看她受辱,却可以眼睁睁看她服毒痛苦而死。
荒唐透顶!
叶靖安并无妻妾,若他有意收用美人,这一路征战,他房中妻妾不知凡几!
名扬天下的美人另有其人,叶靖安麾下的医师更是被人称颂菩萨下凡救世,比她美的不说比比皆是,但一只手也数不过来。她既不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从未见过叶靖安,对方没道理会看上她。
可笑!徐茂学他蓄谋杀妻竟编出来一个如此可笑的理由!
“你、你不得好……死……”
叶灵音眼前一阵阵泛黑,说不出是气急攻心,还是毒药蔓延到了眼睛。
“好,我不得好死!音娘别怕,待我安置好爹娘和崇儿,我立刻去找你!”
徐茂学眸色赤红,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卓然风采。他抱住呕血不止的叶灵音安抚,慌乱地抹去她脸上的血迹。
可他的手已经脏了,越想抹去血迹,反而越是弄得一团脏污。
“……这一世你我未尽的情缘,我们来世再续好不好?”
他眼中的悲痛与深情着实气笑了她。
疯子!
七载夫妻,她居然没有看穿徐茂学本质是个疯子!!
他不仅疯,还厚颜无耻妄想奢求与她来世续缘。可她叶灵音不是疯子,若有来世,她一定要亲手报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