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囚》舍山取草

13、第 13 章

　　爱你大爷。

　　游昧在心里骂完，手机直接盖了过来。
　　他踱步到客厅，对着气味芬芳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紫玫瑰，沉思了片刻。

　　话说，摘下来的花，还会招蚊子吗？
　　紫色玫瑰花朵新鲜，扒开看，里面的刺都感觉生机勃勃得很。每一束玫瑰都有普通花束三倍的大小，游昧双手用力抬起来一束，差点没把腰给闪着。

　　玫瑰没有拿稳，从他手中歪着砸在了地上，一张巴掌大小的烫金纸明信片掉了下来。

　　游昧伸手去地上捡。
　　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昧。”

　　游昧捏着纸反复看，纸上面没有任何其他的标记，纸张厚实，似乎还防水——至少在仍然湿气很重的玫瑰花束之中，没有糊掉字迹，边边角角，也没有发现卷曲褶皱的现象。

　　游昧蹲着身在每束玫瑰花边缘的位置乱薅，如他所料，都找到了一张大小相似的明信片。

　　一共六张，每张明信片正面的底色有一些不同，花纹是同款，都印着一个字。

　　连起来是， “我爱你，游昧"。
　　是的，中间那个逗号，也算一张纸。

　　会赚钱。
　　这一束花大几千起步——还不算花是不是稀有品种，给人家多加了一个逗号。
　　卧龙凤雏。

　　只有展风这么缺德的人才配遇到这么坑爹的花店老板。

　　我爱你，游昧。
　　呕。

　　有够老土的。

　　——“都是别人追我，我还没有追过别人。”
　　脑海里面想起来这样一句话。

　　说不准……还真是句实话。

　　游昧将沙发拖出来，把玫瑰花拖着塞进了客厅最后面的位置。为了防止晚上蚊虫叮咬，他顺便在手机上下单了驱蚊水，无味电子蚊香。

　　驱蚊水喷在房间门口，划分楚河汉界。浓到刺鼻的花露水味道和馥郁的玫瑰花味争锋相对，把游昧熏得头昏脑涨，只能够开窗睡觉。

　　游昧睡得早，可能是因为前一天经历的事情过于丰富多彩，导致他神经和身体都达到了精疲力竭的状态，可能是他跟蚊子共享基因，被花露水一同毒晕，一觉醒过来，已经到了十二点。

　　手机上面有很多个未接电话。

　　蒙姐。
　　蓝淼。
　　陌生号码。

　　微信也是一堆消息，还有一些运营商发过来的短信，游昧一个头两个大，还没有来得及细看，直接点到了微信界面。

　　吴建有也给他发了消息。
　　游昧先看了蒙姐发的微信。

　　【蒙姐】：“老板要找你，你怎么不接电话？”
　　【蒙姐】：“你在学校吗？”
　　【蒙姐】：“吴总很着急，想跟你谈一谈。”
　　【蒙姐】：“小游，很多事情逃避不是办法，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听蓝哥说了，也不完全是你的错。”

　　【蒙姐】：“这个社会上有时候就是会有一些冲突，你要相信公司肯定是跟你站在一起的。你不用害怕，你躲起来有什么用呢？”

　　【蒙姐】：“你在白兰大学吗？”
　　【蒙姐】：“你再这样不接电话，我只能够去你们学校找你了。”

　　信息发送的时间线从昨天晚上凌晨一直到跨越到今天早上11点钟。

　　游昧直接拨通了蒙姐的电话。

　　挂断电话，游昧看了一下时间。
　　已经是一点多。

　　他翻到通话记录，上面显示的通话时长已经达到了五十分钟。

　　他手机下载了录音软件，通话原原本本录了下来。内容没有涉及到什么口头承诺——本来他以为，可能涉及到这部分内容。

　　吴总想要封他的口，蓝淼和蒙姐都要帮他的忙。
　　吴建有觉得他这个人不好掌控，可能会张嘴乱说，蓝淼也怕因此受到影响——截图里面，也有他一份。

　　不过谈得还算愉快。
　　合同照旧，吴建有不再干预合同执行，这件事不论是在他们MCN公司内部，还是在外面，都当做没有发生过。

　　拍摄进度非常快，达到了一种令所有人都感觉时间是在按秒计算的程度。
　　每一个流程都很快的进行报备和回馈，业务结束，钱款马上就到账。

　　看着银行卡账号上面多出来的数字，游昧抱着手机往床上一躺。
　　事情解决，他短暂的开心了一下。
　　然后又开始思考起来到底要不要继续干网红这一条路。

　　这一次是侥幸。
　　他面对的是一条外面人看特别好走的路，驾驶一条小船，海面上风平浪静，但是谁也不知道底下有什么暗礁。
　　每个人游同一片海，遇到的暗礁也不尽相同。

　　他甚至无法预料到自己下一次遇到的暗礁在哪里。
　　粉丝可以选择只浏览自己喜欢的博主，他们却没有办法选择只面对自己想要面对的粉丝。

　　这条路，不火难受，火了……要不是纯粹为了钱的话，看着也挺难受的。

　　他认识一个女网红，其他公司的，搞直播，被好几个男的跟踪到家里，今年已经搬了五次家了，有个死变态，拿刀威胁她跟她结婚，还上了社会新闻。

　　游昧抓了抓头发。
　　他翻出来自己的“工作手机”。他发出来的照片， VLOG，质量还是跟之前一样，但是不追热点，不搞内容输出，不说学逗唱，留不住粉丝——蒙姐这么说的。

　　流量正在波动性下调。

　　作为一个网红，他既不具备该行业应该具备的娱人先娱己的奉献精神，也没有脸皮厚到胆敢包装自己是自律男神，输出自己除了在期末考试之前头悬梁锥刺股之外的日程表收割焦虑。

　　他书读得不多也不少。
　　刚刚到拉不下脸皮吃饭，也没有理直气壮去当意见领袖的地步。

　　这两个赛道，是之前蒙姐让他选的。
　　既然他不选自爆家世，就选当个抽象搞笑帅哥，或者选学霸人设，包装一些大赛和实习经历，制造一些早起去图书馆和熬夜做作业但必须保持脸依然精致的精致VLOG。

　　他都没选。
　　他只选择了当一个平平无奇的帅哥。

　　蒙姐是个很会把握潮流的人，后来心理疗愈和职业成长的赛道火了，她又来建议他走知心大哥哥劝学人设，主要围绕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给其他刚进大学的学生建议，他是如何平衡学业和工作，玩转社交，满满正能量。
　　而且不需要他自己写文案，他们公司有专门写文案和脚本的工作人员，特别会把握市场需求，每个词都紧扣热点和痛点，只需要他对着稿子念。

　　游昧拒绝了。
　　作为一个大学不学习的受益者，他还去建议别人好好学习呢。

　　秀逗。

　　游昧抱着抱枕，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拖着尾巴缓慢下沉的夕阳陷入沉思。

　　互联网是一个很无聊很无聊很无聊的地方。

　　高学历高颜值高智商有钱人，昨天励志鸡汤，明天人生是旷野——连躺平，都要先丢一个干过什么牛逼事的人设，才会有人看你是怎么躺平的。

　　社会评价体系里成功的人躺平——把人生活透了。
　　社会评价体系里失败的人躺平——不懂事，不努力，不上进。

　　制造焦虑，再制造疗愈。说你有病，再说你怎么治病。说你丑，再说你本来就很美。
　　算法，推送，讨论度，在这个怪圈里面，告诉你人生需要躺平的人，自己还天天计较蹭的热点流量怎么比别人差呢。

　　不过是一场表演。
　　他享受这些东西吗？

　　游昧自己也不知道。
　　爱不爱，对他来说好像也不重要。反正一开始干这行，也是因为来钱快。公司签约他，愿意立马就给他打一笔签约费。

　　5万块。
　　当时，已经够他大学四年的学费。
　　绰绰有余。

　　他从家里跑出来，拿了老东西的私房钱，暑假一直打零工，凑够了第一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要不。
　　不干了吧。

　　刷着后台的私信和评论，游昧想。

　　走这条路，他的社交对象是网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鱼龙混杂的陌生人，朋友圈里面都是为了流量挖空心思博出位的人，聊天都是谁换了新车谁换了新房子，谁又穿了名牌傍了大款。

　　刺挠。

　　游昧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在这里面干，他觉得很刺挠。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也会成为跟这些人别无二致的人，并且还对这些东西自鸣得意。

　　就跟小学生总是觉得那些大人无聊又庸俗一样。
　　那些大人曾经也是鄙视跟他们一样的大人的小学生。

　　游昧又把银行app都打开，一张一张卡加自己剩下来的余额。
　　他再打开电脑，网上搜索各个区位的房价和楼盘——
　　在不是中心地段买一套三室一厅，还能够剩余一点。

　　一点。
　　然后呢？

　　买了房子之后，还要交物业费，还有水电煤气，他以后要是去公司上班，这个房子也不一定能够住上——
　　公司不一定跟他住的地方挨得近，那么多的公司，在哪上班是碰运气的事。

　　就算他先找工作，再在公司附近买房，也不能够保证这个公司能够干上大半辈子。
　　说不定干了几天就被辞退，房子空在那里。

　　算了。

　　不买了。

　　游昧想。

　　考公呢，考公，稳定。

　　游昧又开始翻查网上关于考公的讯息，打开学校官网，查看选调生的选拔报名标准。

　　——“垃圾哲学毁我一生。”
　　——“垃圾专业top10，位居榜首的竟然是……“
　　——“什么是三不限？一张图说清楚公务员考试内容。”
　　——“捡漏！教你怎么查看公考岗位竞争比例。”
　　——“某男子连续三年考公失败，跟家里人断绝关系。”
　　——“公务员竟是最抑郁群体之一？”

　　网上乱七八糟的新闻，网友愤愤不平的吐槽，关于未来和明天，理想和饭碗，化作互联网焦虑潮最欠缺的养分，立竿见影催生出一把枕戈待旦见血封喉的尖刀，扎得游昧两眼一昏。

　　好像干这也是坑，干那也是坑。

　　他瞄了一眼果子浏览器搜索热门排行。
　　第一行：xx大学宿舍六人全部保研
　　第二行：金价暴涨，你大妈还是你大妈
　　第三行：xx公司研发部门90%硕博
　　第四行：xx公司研发部门平均年龄不超过25，薪资过百万
　　第五行：xxx和xxx确认已离婚
　　第六行：xxx美神降临

　　第x行：唯学历论不可取
　　第x行：投资基金和黄金就一定稳健吗
　　第x行：到底是谁在制造年龄焦虑
　　第x行：关注明星不如专注自己

　　鼠标滑动到右上角，游昧点叉。

　　学历、存款、颜值，压在当代网民身上的三座大山，天天被媒体人拿出来左右脑互搏。

　　搜索一个，总是不相关的千百个见缝插针跳出来。

　　游昧双手枕着脑袋，仰望天花板的吊灯——他上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让人告诉他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的。

　　烦人。

　　转过头。

　　窗外鎏金色的夕阳如墨迹泼洒，漾漾荡荡将云层浸透，有黄的，粉的，浅紫色的……很漂亮的天空。

　　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游昧悲伤地又想到一件事——如果他没有钱的话，现在的窗户打开，可能就是城中村里面逼仄阴湿的小巷，两栋楼被开发商安排得跟情侣一样亲密无间，常年见不到光，耳边听到的都是邻居吵架，锅碗瓢盆乱响。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游昧又想到了医生跟他说的话。
　　是他太多愁善感了。

　　游昧在床上翻了个身。
　　草。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老东西年轻的时候犯过法。

　　好像几个社会流氓打架，他被叫去放风，被围殴的那个在法律层面上轻伤住院，老东西被抓去关了十多天。

　　政审过不了。
　　他不能够考公。

　　***

　　开学之后的第一个月，社团招新如火如荼，游昧微信天天被各位社长、部长轰炸。

　　从食堂出来的一条路，学校专门审批下来，允许这两周的时候都摆摊招新。葱郁的古树下面，社团横幅间隔有序的拉在被划定的一小块片区，一般来说，最开始的几天，是新生最多的日子。

　　再往后面，大家对所有社团都已经了解，愿意去的都递交了申请，逛社团摊位的热情就会逐渐降低，甚至可能会觉得这条路上的摊位挡事，绕着走。

　　每个社团的社长都要求他务必在招新开始的前几天就去摊位前面站着帮着介绍社团活动和分发登记表。

　　短短几天，他已经陆续去了学生会、登山社、书法社、滑板社、爱有奇迹志愿者协会……

　　爱有奇迹志愿者协会，他也是刚加进这个社团。
　　社长一边招新一边搞爱心义卖，卖的是他们社员做的手工编织，游昧刚好……

　　有一点钱，买了挺多。

　　社长连吃带拿，要求他加入社团。
　　游昧说自己今年大四，不是新生——一般社团都不招大四的学生。社长强力挽留，说不需要他参加任何活动。
　　“学长，你就往哪儿一站就好了。”

　　游昧坐在摊位前面，翻看社团的一些活动记录册。
　　社团资金有限，不分发宣传册，只有一两本，供站在摊位边上的学生看。

　　在某某小学，某某山区，某某社区……
　　都是他们的活动轨迹。

　　孩子纯真的笑脸，老人亲手递的食物，社团成员挤在一堆的比耶大头照。
　　满满的正能量。

　　人就是要少上网。
　　游昧说。

　　不然看谁都坏。

　　快要收摊的时候，游昧微信响了，滴的几声。大家正凑在一起收拾各种登记表格和宣传册，隔得近，大家都听见了，抬头看游昧一眼。

　　游昧拿着手机看。
　　展风。

　　看见这个备注，他赶紧跑到树边，没有人的地方。——说不出来，他特别心虚。

　　【展风】：“你没有在公寓吗？”

　　意思是他在公寓？
　　游昧没有好气，“你想做什么？”

　　【展风】：“问问你在哪。”
　　【小不点大不同】：“外太空捡垃圾。”
　　【展风】：“……”

　　【展风】：“还在忙社团的事吗？”

　　游昧心头一跳。
　　他怎么会知道？

　　握着手机，游昧扫视周围路过的所有人。古树，食堂，步道，在其中穿行的学生。

　　【小不点大不同】：“你监视我？”
　　【展风】：“家里看见的。”

　　上一次送完玫瑰花，展风就消失了。
　　虽然他说要来公寓住，但是至今都没有露过脸——游昧还真的乖乖给他买了一整套洗漱用品。

　　但是他没有用展风的钱。
　　这个人资金来历不明，那笔钱即使打进他银行卡，他也不会用，免得惹上麻烦。

　　【展风】：“我在你的公寓看见了你的课本和草稿纸。你在白兰大学念书。还有你带回家的社团登记表。”
　　【小不点大不同】：“哦。”
　　【展风】：“要不要我来学校接你去吃饭？”

　　几乎是立刻马上。
　　“不要！”

　　两个字打过去。

　　【展风】：“为什么？”
　　【小不点大不同】：“我减肥。”
　　【小不点大不同】：“晚上不吃。”
　　【展风】：“……”

　　晚上，游昧还是被展风抓去吃饭了。
　　展风带着口罩，他们俩吃的火锅，清汤。

　　展风说他不爱吃辣和油腻的东西。
　　游昧冷笑，“可是我喜欢。”

　　展风仍然叫服务生换成了全清汤的锅底。
　　“对肠胃不好。”展风说，“以后不要吃了。”

　　游昧觉得自己如果是动漫人物，现在头上已经开始画井号了。
　　还得炸至少两根毛。

　　“要你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这辈子你最重要的人。”

　　游昧咬着筷子，差点没把牙给崩着。

　　“不是。”游昧歪着脑袋，“哥们，我想问问，你哪里批发来的自信？”